“不用!”
陳瑤坐在床邊,把隨身帶著的一塊素白棉帕浸濕,撩開那孩子額前糾結黏膩的亂發。
冰涼的觸感似乎驚擾了昏睡中的人,小男孩的眉頭無意識地蹙起,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一聲幾不可聞呢喃:
“阿……阿姐……”
那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和依賴,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陳瑤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瞬間奪眶而出。
“這……這……表小姐!老奴……老奴……”
一旁的喬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淚水驚得手足無措。
她心里雖然對這位表小姐的行事頗有微詞,但對方終究是主子!這好端端的,人突然哭了?要是讓老爺知道了,該如何交代?
陳瑤低頭,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甕聲甕氣道:“不關你的事,我……我就是……”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鎖住床上那張小臉,哽咽著,“我就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我弟弟……心里……難受罷了……”
“弟……弟弟?!”喬媽媽如遭雷擊,驚疑的目光瞬間釘在床上那瘦小的身影上。
表小姐的弟弟?那不就是……天爺!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上來,喬媽媽再也顧不得許多,留下陳瑤姐弟,自己沖出了房門——這事太大了!必須馬上稟告老爺!
房山縣衙的后花廳里,茶香裊裊。
秦冠禮正與史縣令對坐品茗,正在這時,心腹長隨的身影在門口晃了一下。秦冠禮端著青瓷茶盞的手猛地一頓。
史縣令何等精明,順著秦冠禮的目光看過去,放下茶盞,關切地問道,“秦兄?可是有事?”
秦冠禮放下茶盅,故作輕松道:“估計是我那不省心外甥女又惹事了,我去問問。”
史縣令沒放在心上,自顧自地重新洗茶、泡茶,秦冠禮聽到長隨的傳話,卻是陷入了沉思,
阿瑤的弟弟怎么會在人牙子手里,他要回去問清楚,想到這里,也沒有心情喝茶了。
他回道屋內,朝著史縣令抱拳道,“今日實在失禮,家中突有瑣事,容秦某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門與史兄敘話。
“怎么?”史縣令急忙站了起來,“是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出面壓下來么?”
秦冠禮搖頭,“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丫頭一直鬧騰,我不回去,沒人管的住她。”
待秦冠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史縣令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招手喚來親信,低聲吩咐:“去,查查今日秦家那位表小姐去了哪里?”
做牙行生意的,在衙門多少有些關系,但都是他們上趕著巴結,今日被當成犯人一樣問詢,任一嚇得魂飛魄散,他戰戰兢兢地將官差送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
“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丫頭不簡單!” 任一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她跟那小子肯定認識!她嘴硬不認!這下可好,捅到縣太爺那兒去了!”
站在旁邊的彪子也慌了神:“任哥,那……現在咋辦?剩下的‘貨’……”
任一三角眼里閃過一絲狠厲:“夜長夢多!彪子,前兩天西街棺材鋪后巷那個姓劉的‘老鬼’,不是說要多買幾個人么?
價錢是低了點……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現在就把剩下的那些人,全給他送去!”
等把這些人處理了,他就找個地方貓幾日。
秦冠禮疾步回到客棧,徑直來到陳瑤的房門前。
陳偉小小的身子縮在陳瑤懷里,哭得撕心裂肺,
“阿姐!嗚嗚嗚……阿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昨天沒看錯……真的是你!嗚嗚嗚……”
“好了,好了,阿偉不怕,沒事了,阿姐在這兒呢,沒事了……”
陳瑤的聲音也帶著濃重的哭腔,卻強忍著,一手在他背上拍撫著,像安撫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
把人安撫住,她接過喬媽媽手里米粥,舀起一小勺,湊到陳偉嘴邊,“乖,先喝點粥,暖暖肚子。閉上眼睛,睡一覺,睡醒了就都好了……”
陳偉抽噎著,就著陳瑤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碗粥。
然后就攥著陳瑤的衣袖,閉上了眼睛。
喬媽媽朝門口看了一眼,壓低聲音稟告:“表小姐,老爺回來了。”
陳瑤胡亂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她深吸一口氣,想站起來去見秦冠禮。可剛一動,陳偉就皺著眉頭哼唧了起來。
“阿偉乖,”陳瑤心頭一軟,俯下身,聲音放得極輕,“阿姐去同舅舅說兩句話,馬上就回來,好不好?”
她哄了又哄,那緊攥的手指才微微松動了一些。
她并不知道,她剛帶上房門,床榻上那小身影就睜開了眼睛!空洞的眼神在房間里看了一圈,飛快地把自己蜷縮起來,縮進床角最深的陰影里。
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他的衣襟。
秦冠禮端坐在凳子上,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見陳瑤紅腫著眼睛進來,他示意她坐下,沉聲問道:“阿瑤,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瑤心亂如麻,“舅舅,你派人去查查吧!胡玉娥……一向把阿偉看得比眼珠子還金貴,怎么會……怎么會讓他一個人流落在外?”
秦冠禮身為巡察使,心思遠比陳瑤縝密深沉。怎會如此之巧,他們剛到這里就“偶遇”了被拐的陳偉?
是有人故意設局?
可目的何在?是針對他?還是……另有圖謀?
“你確定……那孩子是阿偉?”秦冠禮謹慎地追問,“他剛才可有說什么?”
陳瑤茫然地搖頭:“他就醒了一小會兒,喂他喝了點水,吃了小半碗粥,就又昏睡過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問情況……”
秦冠禮沉吟片刻,拋出一個更現實的問題:“眼下,你打算如何安置阿偉?是派人將他送回榆陽?還是……讓他暫且跟著我們?”
陳瑤咬了咬下唇,“我想等阿偉精神好些,聽聽他自己的意思。”
她頓了頓,補充道,“還有跟他一起買回來的那個孩子,舅舅能否派人去問問他的想法?若是他想回家,懇請舅舅派個妥當人,將他平安送回去。
那孩子……在牙行里護過阿偉一次,阿偉欠他一份情,我想替阿偉還了這份恩情。”
話音未落——
“啊——!走開!別碰我!阿姐——!”
一聲凄厲驚恐到變調的尖叫聲從旁邊的房間傳過來!
陳瑤臉色驟變,起身沖過去!
只見陳偉死死抵在墻角,一雙通紅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惶,而兩位媽媽正在試圖安撫他。
“這是怎么了?”
陳瑤小心地朝著陳偉伸出手,聲音帶著絲安撫,“阿偉別怕!是阿姐!阿姐來了!到阿姐這兒來!”
陳偉看到陳瑤,“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一頭扎進陳瑤懷里,兩只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控訴道,“我以為......阿姐不要我了呢。”
秦冠禮緊跟著走了進來,沉聲喝問:“怎么回事?!”
喬媽媽驚魂未定,拍著胸口急急解釋:“老爺息怒!老奴見表少爺獨自坐在床角流淚,看著實在可憐,就想上前勸慰幾句,誰知道……表少爺突然就……就這樣了……”
陳瑤心中了然,陳偉從醒來那一刻起,就只認她一個人,喂水喂飯也只肯讓她近身。
她心疼地摟緊懷里顫抖的小身體,輕聲對陳偉道:“阿偉不怕,你看,這是舅舅,是阿姐的舅舅,是好人。”
陳偉聞言,非但沒有放松,小小的身體拼命往后縮,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陳瑤無奈又心酸,只得抬頭,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秦冠禮。
秦冠禮何等精明,瞬間明白了外甥女的難處。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喬媽媽和李媽媽見狀,也連忙低著頭跟著退了出去。
房門輕輕合上,屋內只剩下姐弟二人。
陳瑤這才扶著陳偉,慢慢走回床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道:“好了,好了,沒人了,就阿姐在這兒。不怕了,阿偉乖。”
陳偉緊繃的身體這才一點點松懈下來,慢慢地陳瑤也能引導著他回答一些問題。
“阿偉掉進河里,胡強沒派人下水救人?”秦冠禮問道。
“阿偉說不知道,他很快就被水沖走了。”
陳瑤解釋道,“他爬上岸暈了過去,再醒來,就在人牙子的馬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