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蕭瑟,染紅了稷下學(xué)宮的滿山楓葉,也帶來了愈發(fā)深重的寒意。
距離那日論道臺上的夕陽之約,又過去了數(shù)年。這幾年,子墨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如同那秋日里迅速枯黃的落葉。他辭去了學(xué)宮內(nèi)的一切職務(wù),將所有心力都傾注于他那部嘔心瀝血的著作——《格物新論》的最后修訂之中。
江一一幾乎每日都會去子墨的居所看望他。那是一座雅致的小院,院中種著一棵老梅樹,此刻正虬結(jié)著枝干,積蓄著迎接寒冬的力量。屋內(nèi)的陳設(shè)極為簡單,四壁堆滿了竹簡與書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墨香與淡淡的草藥味。
子墨大多數(shù)時間都伏在案前,他那曾經(jīng)能揮斥方遒、寫下錦繡文章的手,如今已是布滿老年斑,顫抖得厲害,握筆都顯得有些吃力。每寫下幾個字,便要停下來,劇烈地喘息一陣。江一一便會默默地為他端上一杯溫?zé)岬膮⒉瑁蚴菐退泻靡怀匦履?/p>
兩人之間的話語越來越少,但那份默契與陪伴,卻愈發(fā)深沉。
江一一看著子墨日漸渾濁的眼眸,看著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dān),心中那股名為“離別”的悲傷,就像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過心防,冰冷而刺骨。
她想起了在安渡那時的他,更多的是一種懵懂的愛情、她被動的提前偷偷逃跑了。而這一次,她是清醒地、一分一秒地看著一位摯友的生命之火,在自己眼前緩緩熄滅。這種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比任何利刃穿心都要來得痛苦。
她不是沒有想過辦法。她曾背著子墨,去求過爹爹。
“爹爹,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在那間熟悉的格物堂里,江一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有那么多神奇的丹藥,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知識,難道就不能……不能再延續(xù)子墨的壽命嗎?”
江修遠看著女兒泛紅的眼眶,輕輕嘆了口氣。他放下手中的一枚水晶透鏡,走到她身邊,溫和地說道:“一一,我確實有一些丹藥,可以強行激發(fā)他的生命潛能,讓他再多活幾年,甚至十幾年。但是,那是以透支他最后的精神和靈魂為代價的。那樣的活著,他將神智不清,形同槁木,再也無法思考,無法寫作。你覺得,那是子墨想要的嗎?”
江一一沉默了。她想起了子墨那雙清明而堅定的眼睛,想起了他說“我不求來生,只求此生無憾”時的坦然。她知道,對于子墨這樣將思想與尊嚴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來說,茍延殘喘的活著,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其過程的質(zhì)量,而不在于其時間的長短。”江修遠的聲音充滿了哲理的平靜,“子墨用他這不足百年的生命,點燃了一場思想的火炬,其光芒足以照亮后世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他的人生,比許多渾渾噩噩活了數(shù)百年的修士,要璀璨得多,也圓滿得多。我們作為他的朋友,能為他做的,不是強行挽留他的軀殼,而是尊重他的選擇,并有尊嚴地,送他走完這最后一程。”
江一一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明白了,真正的友誼,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終于,在那個初雪降臨的清晨,子墨完成了《格物新論》的最后一筆。當(dāng)他放下筆的那一刻,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徹底倒在了病榻之上,再也無法起身。
學(xué)宮的醫(yī)師來了又走,最終都只是搖頭嘆息。子墨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彌留之際,子墨的房間里擠滿了人。有白發(fā)蒼蒼、曾與他激烈辯論過的老夫子,此刻卻滿面悲戚;有正值壯年、視他為精神導(dǎo)師的學(xué)宮中堅,眼含熱淚;更有許多年輕的學(xué)子,跪在門外,哽咽無聲。子墨,這位將一生都奉獻給稷下學(xué)宮的大儒,早已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他示意眾人退下,只留下了江修遠和江一一。
此刻的子墨,面色蠟黃如紙,呼吸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斷絕。但他那雙眼睛,卻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回光返照般地亮了起來。
他先是看向江修遠,用盡全身力氣,拱了拱手,聲音嘶啞地說道:“江山長……子墨,此生能得您……傳道授業(yè),是我……三生有幸。格物之學(xué),是……是能真正讓……人族……明理、自強的……大道。請您……務(wù)必……將它……傳承下去……”
江修遠鄭重地回了一禮,沉聲道:“子墨,你放心。道在傳承,火種不滅。你這部《格物新論》,便是最好的火種。”
子墨欣慰地笑了,那笑容讓他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轉(zhuǎn)過頭,目光柔和地落在江一一身上,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在被子上摸索著。
江一一立刻會意,她上前一步,坐在床沿,將自己那只溫暖、細膩、數(shù)十年未曾改變的手,輕輕放入他冰冷的手掌中。
子墨費力地握緊了她的手,那點微弱的力道,仿佛是他此生最后的眷戀。他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不舍與釋然。
“一一……”他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六十年前……格物堂初見,你還是這般模樣……如今,我已垂垂老矣……長生……真好,又……真苦啊……”
江一一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滴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溫?zé)嵋黄?/p>
“別哭……”子墨的嘴角努力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能與你和江山長相識,窺見天地之大,從‘天道威嚴’的迷霧中,看到了‘引力’、‘星辰’這些……世界的真容,我這一生,了無遺憾。”
他喘息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只是……只是可惜了……不能再陪你看這世界的更多風(fēng)景了。不能……看你用格物學(xué),去解釋……修行的奧秘;不能……看那真正的‘人造雷電’,照亮整座城池;不能……看人類乘坐著鋼鐵大鳥,飛上……飛上云霄……”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與想象,而這一切,他都看不到了。
江一一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哽咽著說:“我會的!子墨,我都會替你去看!我會把看到的一切,都記下來,將來……將來若真有輪回,我一定講給你聽!”
“呵呵……傻丫頭……”子墨笑了,眼中閃爍著最后的光芒,“答應(yīng)我……替我……好好看……這個……世界……”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她的手的力道,也漸漸松開。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風(fēng)中殘燭,最后閃爍了一下,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那只手,無力地滑落。
子墨,這位稷下學(xué)宮百年不遇的奇才,這位將儒道與格物學(xué)完美結(jié)合的開創(chuàng)者,這位江一一生命中最重要的摯友,在他九十九歲的這一年冬天,溘然長逝。
江一一呆呆地坐在床邊,維持著那個姿勢,許久許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中的溫度,正在一點一點地流逝,變得和窗外的冰雪一樣寒冷。
這一刻,她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長生”。
長生,不是神話中逍遙自在、與天同壽的浪漫。它是一種宿命,一種注定要不斷與過去告別,不斷送走生命中每一個溫暖過你的人的宿命。它是一場盛大而永恒的孤獨,你站在時間的河流中,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沖向下游,而你,只能永遠地停留在原地。
那份悲傷,如同一座無形的雪山,轟然崩塌,將她徹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