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蕭辰不再像之前那樣,只是一個被動而沉默的聽眾。他開始嘗試著,用一種笨拙的方式,去理解這個全新的世界。他會學著江修遠的樣子,靜靜地坐在懸崖邊,不是為了回味過去的榮光或是哀悼如今的落魄,而只是單純地“坐著”。他去感受風的吹拂,聽云的舒卷,看日升月落,體會一草一木的枯榮。
他發現,當他不再將自己視為“驚鴻劍蕭辰”時,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樣貌。以前,山是山,水是水,但它們都是他征服和俯瞰的對象,是他劍下世界的背景板。而現在,他感覺自己成了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成了這天地間微不足道、卻又真實存在的一份子。
這種感覺很奇妙,卻也讓他更加困惑。他放下了對“身份”的執著,卻又抓不住新的方向。他像一個在十字路口徘徊的旅人,知道舊路已斷,卻看不清前方的任何一條新路。
這天清晨,天光微熹,崖邊的篝火余燼尚有絲絲暖意。江修遠像往常一樣,用那把粗陶茶壺煮著水。山泉水在壺中咕嘟作響,白色的蒸汽裊裊升起,與崖間的晨霧融為一體。
蕭辰默默地走到他對面坐下,幾天來的靜思讓他原本死灰色的臉龐多了幾分血色,眼神也從空洞變得深邃,充滿了求索的迷茫。
江修遠沒有說話,只是拿起一個陶碗,放在蕭辰面前。他提起茶壺,將滾燙的茶水注入碗中。水線從低到高,很快便滿了。然而,江修遠并沒有停手,依舊任由那澄黃的茶水繼續注入,滾燙的茶湯從碗沿溢出,流淌在下方的巖石上,發出“滋滋”的輕響,蒸騰起一片白霧。
蕭辰的眉頭微微皺起,眼中充滿了不解。他想開口提醒,卻又覺得老丈此舉必有深意,便忍住了。
直到壺中的水倒去了小半,江修遠才緩緩停手。他放下茶壺,看著滿臉困惑的蕭辰,平靜地開口問道:“你看到了什么?”
“茶滿了,溢出來了。”蕭辰如實回答。
江修遠點了點頭,指著那個依舊在冒著熱氣的茶碗,緩緩說道:“你的心,就像這個杯子。”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蕭辰的耳中,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
“這些天,你雖然坐在這里,但你的心里,裝滿了東西。一半是過去那一百年的榮耀與輝煌,另一半是修為盡失的痛苦與不甘。它們就像這碗茶,已經把你的心裝得滿滿當當,再也容不下任何新的東西了。”
“不把這些舊茶倒掉一些,新的茶,又怎么能進得去呢?”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蕭辰的腦海中炸響。他呆呆地看著那個溢滿的茶杯,又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顆被過去填滿、擁擠不堪的心。是啊,他嘴上說著要放下,可心里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過去的追憶和對現在的怨懟。他的心,早已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隙。
空杯心態……原來如此!不倒空,何以納新?
他伸出手,想要端起那碗滾燙的茶,卻被燙得猛一縮手。那灼熱的痛感,讓他瞬間清醒。
“放不下。”蕭辰苦澀地搖了搖頭,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老丈,道理我似乎懂了,可……做不到。那些記憶,那些榮耀,那些痛苦,就像長在我骨頭上的肉,如何能說放下就放下?”
江修遠看著他被燙紅的手指,臉上露出了一絲悲憫的微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講起了故事。
“我再給你講個禪宗故事吧。”他悠悠說道,“有個小和尚,整日愁眉不展,跑去問廟里的老和尚:‘師父,我心中有太多的執念和煩惱,我該如何才能‘放下’它們?’”
“老和尚聽完,什么也沒說,只是讓他去禪房里拿一樣東西。小和尚進去一看,禪房中央的火盆里,有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老和尚讓他把火炭拿過來。”
“小和尚不敢違背,只好硬著頭皮,伸手將那塊火炭從火盆里取了出來。那火炭是何等的滾燙!剛一入手,他的手掌便被燙得皮開肉綻,發出焦糊的味道。他痛得大叫一聲,想都沒想,便猛地將手中的火炭扔到了地上。”
故事講到這里,江修遠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蕭辰。
蕭辰愣住了,他仿佛就是那個手持火炭的小和尚,而他心中的那些痛苦與執念,就是那塊燒得通紅的火炭。
只聽江修遠緩緩說道:“小和尚扔掉火炭后,跑去問老和尚,自己還沒學會如何放下。老和尚笑著反問他:‘你剛才,不是已經放下了嗎?’”
“痛苦,就是你手中那塊火炭。當你覺得它燙到你無法忍受的時候,你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教,自然而然就會放下了。你現在之所以還覺得痛苦,之所以還覺得放不下,只是因為你覺得它還不夠燙,你還緊緊地攥著它,不肯松手。”
“你還緊緊地攥著它,不肯松手……”
這句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剖開了蕭辰最后的偽裝。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痛苦的受害者,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才是那個痛苦的施加者。是他自己,死死地攥著那塊名為“過去”的火炭,任由它將自己的心燒得千瘡百孔,卻還自怨自艾,不肯放手。
他不是放不下,而是……不想放。因為一旦放下了,那個曾經光芒萬丈的“驚鴻劍蕭辰”,就真的徹底消失了。他在害怕,害怕放下之后,自己會變得一無所有。
江修遠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懼,繼續引導道:“年輕人,你弄錯了一件事。你失去的,是你的本命飛劍‘驚鴻’,是你那一身引以為傲的修為。但你并沒有失去你的‘劍心’。你只是長久以來,把你的劍,你的修為,和你的劍心,完全混為一談了。”
“劍,是外物,有成有毀;修為,是力量,有增有減。可劍心不是。”江修遠指了指蕭辰的心口,“真正的劍心,是你第一次握劍時的那份赤誠,是你面對強敵時揮出下一劍的勇氣,是你對劍道本身的追求與熱愛。它是一種精神,一種意志,一種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它不在劍上,不在丹田氣海,它只在你的心里。”
“劍心非劍……”蕭辰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眼神中的迷茫漸漸被一絲明悟所取代。
他抬起頭,目光不再聚焦于某一點,而是緩緩地掃過周圍的一切。他看著手中這個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茶杯,它能盛水,也能砸人,它的“用”,取決于持杯者之心。他看著眼前那堆普通的篝火,它能帶來溫暖,也能焚毀一切,它的“性”,取決于添柴者之意。
他再看向遠處的山川草木,山之巍峨,是為“鈍劍”;水之綿長,是為“柔劍”;風之無形,是為“快劍”;草之堅韌,是為“生機之劍”……
在這一刻,蕭辰第一次感覺到,似乎天地萬物,皆可為劍。而他過去那一百年,卻只死死地盯著自己手中那一柄名為“驚鴻”的劍,將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局限在了那三尺青鋒之內。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他緩緩地伸出手,不再猶豫,將那碗已經微涼的茶水端了起來,然后,傾斜碗口,將里面的茶水,一滴不剩地,全部倒在了地上。
做完這個動作,他將空空如也的茶碗重新放回巖石上,對著江修遠,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雖然依舊蒼白卻無比輕松的笑容。
“老丈,請賜新茶。”
江修遠見狀,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這個年輕人,終于親手倒掉了心中的那杯舊茶。
頓悟的曙光,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