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座沿海大都市。
省團海外交流機會多,走的是用西方交響改編傳統(tǒng)民樂的路子,指揮和指導老師都是古典樂界的名家,在一眾國內(nèi)學生樂團里很是惹眼。
這次的選拔曲目是從省團去年赴柏林演出節(jié)目單里選的。
一段《梁祝》,一段《茉莉花》。
周知晏帶了王老師坐在一旁幫忙翻譜,何苗純靠背。
沒彈多久,謝穎突然用指節(jié)敲了敲桌子。
“前面我有數(shù)了,直接跳副部的小快板。”她哼唱了一段后半段的旋律。
何苗卡了幾秒,手指懸停在琴鍵上好一會,沒繼續(xù)落下去。
房間里靜得落針可聞。
王老師抱著手仰在椅背上,輕咳了一聲,輕蔑的意味連門外的蘇夏都感受得到。
蘇夏心揪得緊緊的,擔心她太緊張忘了曲譜,翻開譜子飛快翻到對應頁,貼在玻璃門上。
她怕何苗看不見,用盡全身力氣踮起腳尖,把文件夾高高舉起,因為小腿抽筋,身體幾次差點失去平衡,硬是繃直了一動未動。
鋼琴放在多媒體教室的小舞臺,離門還有一段距離。
從何苗的角度看過去,曲譜上的小蝌蚪糊糊一片,好友那張被汗水沁濕的紅臉蛋卻清清楚楚。
何苗抿唇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在校褲上抹了把手心的汗,鎮(zhèn)定心神,看向評審團,“不好意思老師,我準備好了。”
謝穎挑眉,“繼續(xù)。”
片刻,悠揚輕快的樂聲傳出。
蘇夏終于松了口氣。
她蹲下悄悄移動到門邊,揉著小腿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笑了。
涉及程序公正,選拔結(jié)果隔了一個周末才公布。
和全年級矚目的光榮榜不同,她們的小考涉及人員少,知道的人本來就不多,也就樂團的二十來個人關注。
藝術樓前,陳年活動海報糊了好幾層,最上面的一張白紙不咋起眼,一角的膠水沒黏住,在風里一翹一翹的。
何苗緊張得胃痛,已經(jīng)不敢看了,偏頭把手交給蘇夏攥著。
表格里左一欄是姓名,右邊是分數(shù)公示。
蘇夏手指放在紙頁上,一行行往下掃,先看到自己名字,等看到鋼琴組時,故意賣個關子。
“小何老師,你猜你多少分?”
何苗心跳怦怦的,“多少?”
只要有周知晏在,樂團里的老師就不可能會把分數(shù)勻給她。
她的兩首曲目都被打斷過至少一次。
彈完之后,整個評審團一言未發(fā),只有謝穎給她點了點頭。
她心中悄悄竊喜過。
可周知晏開始之后,沒人喊停,幾乎在不被打擾的環(huán)境中完成了全部樂章。
這是不是說明,他比自己好得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周五晚上,蘇夏興沖沖拉著她去商圈吃小蛋糕慶祝,何苗完全把它當成了最后的晚餐,默認自己已經(jīng)涼了。
手又被拽了拽。
蘇夏的手肉肉的,因為興奮出了點汗,硬是攔著她站到了公示文件面前,扶著她的臉掰過來,“你有十分!!!”
“后面那么多男生,謝老師一次都沒把票給他們,只給了你!”
何苗被她捏得嘴巴嘟起,睜開眼,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從加粗標記的“10”,到后面的組內(nèi)名次“1”。
再到括號里的紅字“確認推選”。
她幾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名字,整張臉都呆呆的,“可他彈完了……”
“上周就跟你說,你還不信,讓他彈完是謝老師給他爹媽的面子,不讓你彈完是你太好了,一點就夠。”
蘇夏叉著腰,笑著睨她,“謝老師是音院出來的,她見過多少琴童啊,摸摸琴鍵就能聽出水平了,哪用得著拖那么久。”
何苗還在恍惚。
蘇夏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環(huán)視一圈沒老師,開靜音悄悄拍照。
整張紙一張,對著兩人的名字特寫一張,選了張最好的調(diào)色設成屏保。
一通操作結(jié)束。
再抬頭時,身邊瘦弱的女生仰著頭,耳朵尖從短發(fā)里露出來,嘴角無聲地抽動。
眼淚斷線珠子似地,順著鬢角往下淌,因為憋得太狠,不小心吹出來一個小小的鼻涕泡,連忙抬袖子擦。
挺滑稽的,何苗自己都羞得滿臉通紅。
蘇夏卻沒笑。
她張開手臂抱住她,“別哭啊。”
少女懷里香香的,不纖細,卻柔軟又安全。
“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搶回來了要開心呀,”她抱緊了何苗,又拍拍背,“還有一輪省內(nèi)各校統(tǒng)選呢。”
“我們要一起畢業(yè)演出,一起上最想去的大學,一起登報紙,就這么約好了,誰也不許逃跑知道嗎。”
何苗哭得眼睛都腫了,下巴枕在她肩上,努力地點頭。
晚飯后的休息時間不長。
沒一會兒,晚自習預鈴就響了。
兩個女生伴著英語聽力錄音跑進教室,藍白衣角如自由的雛鷹,輕盈欲飛。
剛和人抱抱了好一會兒,蘇夏對肢體接觸有點脫敏。
從許霽青身后擠進窗邊時,往他肩頭隨手一扶,挺順手地搭了好幾秒。
隔著薄薄的校服,那雙小手熱乎又濕潤,少年渾身都僵硬了一瞬。
蘇夏卻渾然不覺,坐下就從筆袋里掏便利貼,給前桌的何苗傳紙條,【好點了吧?】
何苗回,【嗚嗚你會不會覺得我沒用,膽子還很小。】
少女寫得專注極了。
許霽青停筆,微微側(cè)過臉,克制著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秋日傍晚,夕陽溫柔如水,將蘇夏落在肩頭的長發(fā)映得毛茸茸,像是金色的糖絲。
許霽青看著她一筆一劃寫,【我的寶貝苗苗,你還要多厲害?】
【其實我覺得勇敢的意思不是膽子大,是怕得不行了,還是會流著眼淚往前沖。】
【你是我心里最勇敢的寶寶?】
……
對方好像又回了些什么。
惹得蘇夏眼睛都彎成了小月牙,隨手就寫下了不得的承諾,【下周日各校統(tǒng)選,我們兩個搭大提琴協(xié)奏曲,一起上臺呀。】
許霽青無心再看了。
他知道蘇夏通過了考試,還帶著那個天資平平的何苗一起。
他是她的“好朋友”,這時候應該恭喜她,祝愿她們接下來一切順利。
可他沒聽過古典樂,沒進過音樂廳,對那個世界的唯一了解,就是晚自習經(jīng)過藝術樓琴房時,晚風送來的悠揚琴聲。
野狗能厚著臉皮舔她的手,卻躍不上月亮的窗臺。
大提琴協(xié)奏曲他不懂,那不是他摸得到的世界,可那些他聽過沒聽過的軟話還是一句一句往腦子里塞,擾得他心都亂了。
一邊是蘇夏的聲音在軟乎乎地念,“我的寶貝”。
一邊是他自己在嘲諷。
現(xiàn)實如他,在知曉自己心思的下一秒,就清楚這是他一輩子都奢望不起的姑娘。
可他卻忍不住地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