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暗光,溫暖蓬松的羊絨毯。
金屬錘緩慢搖擺,蘇夏看了一會,眼皮開始發沉,隨著催眠師的指令一點點墜入無意識之中。
“蘇小姐,現在我想帶你回到一個地方,并不是那個讓你害怕的時刻,而是更早的時候。”
“你和丈夫到了山腳下的直升機坪,你拉著他的手向前走,看著遠處的雪山……你能告訴我,眼前的天空是什么顏色嗎?”
蘇夏眼皮顫了顫,毛毯下的雙手細嫩,交握在一起,“……藍色。”
“很干凈的藍色。”
許霽青去世三年,蘇夏失眠了三年。
眼看著身體都要垮了,她才下定了決心求助心理醫生。
大難不死,丈夫的遺產花到下輩子也揮霍不完,再也沒有許霽青那個神經病處處管著她,按理說她應該會過得很瀟灑。
可無論是在家,去海島度假,還是在哪新買了豪宅,包下十幾個男模來和小姐妹通宵熱鬧,蘇夏都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
有時候是整宿合不上眼。
有時候幾片褪黑素下去,人是睡著了,但每回夢醒,眼前仿佛還是亡夫那張涼薄英俊的臉,眸光沉黯如水,如癡迷,如嘲諷,讓她無法坦然獨活。
“蘇小姐當時的心情如何?”
“我……很緊張。”
“我想了好久,那天準備跟他提離婚的事。”
從小到大,凡是認識蘇夏的人都感嘆過,她是那種注定一輩子養尊處優的好命:
家里光景好的時候,她是眾星捧月的明珠,破產后,風光不再,訂了婚的初戀也跑沒了影,準備看她笑話的人剛聚過來,許霽青就帶著百億身家娶了她。
她跟許霽青是高中同學。
可當年他們一個是坐賓利上學的千金大小姐,一個是連學雜費都湊不齊的貧困生,別說傳什么緋聞,話都沒說過幾句。
許霽青在江城一中吃盡了苦,也出盡了風頭,可無論他再怎么大起大落,蘇夏都沒正眼看過他,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后來發跡了才知道怎么寫。
蘇夏想不通。
她圖他的錢,許霽青圖她什么?
溫柔賢惠那套她一竅不通,讀書的時候她也沒好好聽過幾節課,出身光環褪去,蘇夏有的無非就是一副好皮囊——
用財經小報記者的話說,許太太是那種沒什么內涵的漂亮。
幾次同去科技新貴晚宴,許霽青身在主位,渾身的氣質清冷鋒利,同仁的太太們清一色的頂級名校出身,精干又知性,顯得他身邊的蘇夏嬌艷到俗氣,像是誤入蘭叢的牡丹花。
許霽青似乎也不喜歡她的臉。
除了婚禮誓詞時的作秀,他們沒接過吻,偶爾的夜晚親密也像純粹的發泄。
燈光調至最暗,細白后頸和手腕交扣,如墜入陷阱的獵物,掙不開逃不掉,牢牢壓在男人修長五指之下。
蘇夏從未看過許霽青動情時候的樣子,但感受得到他的眼神。
冰冷而黏濕,像是沉水中糾纏不散的藻絲,順著她的后腰往上爬。
他恨她。
所以,和她結婚多半是在報復:
曾經視他如螻蟻的大小姐,如今卻為了他的錢權和手腕柔順屈從,無論怎樣求饒都沒用,吃痛也只能忍著,不敢掉一滴眼淚。
蘇夏沒心沒肺慣了,看過的熱鬧轉眼就忘。
如今日子過得不舒服了,才漸漸發覺自己當年有多殘忍,遲來的良心和畏懼互相滋養,她又心虛又怕,越來越不敢直視那雙淺淡的眼睛。
煎熬了兩年,盤算著他再怎么折騰她也夠了,她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提離婚。
誰能料到,事故就發生在她開口的下一刻。
“……飛越雪山最高峰時,我們遇上了下沉氣流。”
警報聲。
刺耳的警報聲。
主旋翼失衡,直升機體劇烈搖晃,失重感一陣接著一陣。
耳機里飛行員的喘息越來越急促,冷靜很快耗盡,變成了斷續的嗚咽。
然后,是拉升桿失靈。
喀拉喀拉。
儀表盤上的指針狂亂地震顫,窗外冰川呼嘯而過,在幾秒令人絕望的寂靜之后,他們的直升機猛沖向了懸崖。
撞擊點在直升機右前方,前擋風窗被鋒利的山脊穿透,駕駛員當場身亡。
蘇夏能活下來,是因為昂貴的安全系統保住了油箱。
預想中的爆炸沒有發生。
飛機旋翼卡進了巖架,幾下恐怖的搖晃之后,窄長的平臺堪堪將機身托住,破碎的巖體帶著冰雪,簌簌往下掉。
“我丈夫坐在右邊,他傷得很重,渾身是血……”
蘇夏沉浸在回憶里,身體微微顫抖。
“信號天線……好像斷了,我在機艙里等了一天一夜,也沒等來無線電的回應。”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聽見好像有人在跟我說話。”
催眠師稍一停頓,“是誰在說話?”
蘇夏攥緊了手,“……我不知道。”
是無線電的信號又好了嗎。
還是救援機終于來了。
也許是創傷后的自我修復。
時間過去了太久,那些觸目驚心的畫面變得模糊無比,不再有聲音,也不再有任何氣味,只有大片的色塊虛浮在眼前。
“蘇小姐,放松,你得救了。”
催眠師領著她做了兩次深呼吸,“你現在在救援機上,半小時后,你會降落在附近城市的地面,醫務人員為你進行了復溫。”
“你現在很安全,心跳和呼吸越來越平穩,手腳也變得溫暖。”
“窗外的陽光照在雪山上,金燦燦的……你向外看了一眼,感覺如何?”
“……還是冷,但安心多了。”
蘇夏咽了咽口水,后背落回躺椅。
“好,現在,想象你手里握著遙控器,可以控制整段記憶的播放,每一幀都可以暫停和拉遠,我們停在救援機的機艙里,這個畫面變得越來越清晰……”
“你現在能聽到很多雜音,救援機的槳葉在轉,監護儀滴滴響,醫護人員在和飛行員說話,沒關系,我們用遙控器把音量降下來。”
“現在,我們重新從窗口向下看。”
“外面有陽光,雪地,你很安全,一切都很遙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看到了什么?”
她還看到了什么。
蘇夏緊閉的眼皮下,瞳孔驟然放大。
那些她的大腦為了自我保護,早已刻意抹去的一幕幕畫面,像大雪落下。
一層又一層。
拖著她深陷下去。
機窗碎了,飛行員那邊早就沒了聲音。
許霽青是從左邊撲過來的,一雙臂彎摟得極緊,幾乎將她整個身子牢牢罩在身下,氣息有些急促,側頸青筋浮起。
寒風刺骨。
外面隱隱有低沉的轟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像雪崩,像在她腳下。
有什么溫熱的液體在順著她的耳廓和脖子往下淌,也許是油箱漏了,也許是別的什么。
風卷著雪粒往臉上刮,低溫麻木了她的嗅覺,蘇夏不敢抬頭,更不敢去摸,情緒已經瀕臨崩潰。
“我會死嗎……”
她喘不過氣,因為恐慌到極致的絕望,眼淚早已經流了滿臉。
許霽青右手受過傷,無名指和小指彎折的角度怪異,蘇夏從來都不敢細看,可這天她太怕了,竟慌不擇路地去抓男人的手。
她漂亮的杏眼通紅,抽泣著,竭力地往他懷里鉆。
手也攥得很緊,一掌心的汗,細膩濕軟。
許霽青垂眸,靜靜看了會,喉間暗暗滾動了兩下,聲音很穩,“不會。”
他們到底在直升機里被困了多久?
這種極端條件下的黃金救援時間太短了。
雪山里的白天格外亮,夜晚格外黑,蘇夏不敢去算,每分每秒都像是倒計時。
她只記得定位信號發出后,等待無線電回應的漫長時間里,她要拉手,許霽青就任她這樣拉著。
她怕風聲和雪崩的聲響,許霽青完好的左手就用一個難受至極的姿勢伸過來,給她捂著耳朵。
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太冷了。
蘇夏的體溫流失很快,一陣一陣地發抖。
他們的直升機是白色,她為了好看選的,在茫茫雪原之間,搜救難度無異于大海撈針。
昏昏沉沉挨到天黑,又等到天亮。
蘇夏記不清救援機是什么顏色,也忘了來人呼喊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只記得她被從后座撬出,抬上擔架時,本來的衣物外裹著一層熟悉的男款防寒服。
衣服是穿上去的,拉鏈拉到最頂,蓋過了她半張臉。
從搖搖欲墜的直升機殘骸,到高處懸停的救援機,繩子拉著她的擔架往上走,晃晃悠悠。
刺骨的寒風之中,蘇夏側過頭往下看,撞機旁的雪地上是大片凝固的暗紅。
斷斷續續的。
碩大的,足以在更遠的高空一眼發覺的SOS。
最后一筆拖了很遠——
除了一雙手,許霽青全身的骨頭幾乎都斷了。
單薄的貼身衣物之下,整個人幾乎被鮮血浸透,大腿的人造傷深可見骨,蜷縮著爬回了支撐巖架的機翼下。
許霽青這輩子就叫了她一次“夏夏”。
在那個她因為長久的驚恐而陷入昏沉,生機一分一秒消逝的雪山懸崖上,是那道冷淡的聲音,為了不讓她睡著,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
他像一把破碎卻牢不可破的冰鎬,
就那樣撐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