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人,勞你費心尋個妥當地方,備一具壽材,好讓我們給他……入殮。”
馮清歲哽咽道。
屈明璋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忙不迭道:“馮醫官節哀。下官這就去辦。”
他問過燕馳,得知叛軍已全數剿滅,命師爺明霽率青壯離開。
而后將自己的馬車騰出來,給燕馳等人安放紀長卿,自己則騎馬趕回禾城,尋了一處空置的大宅院和一具楠木壽材。
備了制作壽衣、靈牌、銘旌等的材料。
寫了訃告,讓紀長卿先前留給他的信鴿送去桃縣。
隨行文官一心等候紀長卿凱旋,不曾想,等來的竟是噩耗。
冉侍郎將訃告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始終難以置信。
“這肯定是假的。”
他緊緊攥著訃告。
“禾城估計被那些降軍再次搶占了,故意利用信鴿傳遞假消息,誆我們去禾城。”
攻打稚城時,紀長卿就曾用過這一招。
“若是能聯系上宣將軍就好了。”一個主事道,“宣將軍肯定知道此事真假。”
其他官員深以為然。
可惜他們手上的信鴿不曾去過梁縣,沒法往梁縣送信。
冉侍郎精神一震:“宣提督帶了信鴿去梁縣,他至今不曾聯系我們,說明紀大人肯定安然無恙。”
話音剛落,隨從領了一個熟人進來。
“你們有收到禾城的消息嗎?馮醫官他們可曾上岸?可曾尋到紀大人?”
來人連招呼都沒打,張口便問。
認出這是京師第三營的副帥,他心中陡然一沉。
“紀大人出了什么事?”
副帥將昨晚的戰役說了,道:“提督折返梁縣中途,想著紀大人有可能被水流沖往桃縣方向,命我率了二十人沿途搜尋。”
訃告如同驚飛的蝶般,從冉侍郎手中簌地滑落。
紀大人他,竟然真的……
短暫的驚駭過后,眾文官及副帥等將士,馬不停蹄地奔赴禾城。
裴云湛帶著松煙在縣內考察民情時,恰好撞見他們路過,追上去一問,得知紀長卿身亡,猶如晴天霹靂。
“怎么會……”
他踉蹌后退半步,袖中勘災簿跌落在地。
“他還那么年輕……”
眾官無暇陪他震驚,告知他后揚鞭策馬,繼續疾馳。
裴云湛見狀,連行囊都來不及回城收拾,交代了松煙一句“你回城跟縣丞他們說一聲”,便翻身上馬,追著眾官而去。
松煙:“……”
這還是他那個不帶茶具不上路的爺嗎?
眾官披星戴月趕往禾城之時,燕馳等人忙著為紀長卿凈身,更衣,刻牌位,樹銘旌。
靈堂布置好后,屈明璋陪著馮清歲燕馳等人一起守靈。
“屈大人忙碌一天,先回去歇息吧。”
馮清歲勸道。
“這里有我們便好。”
屈明璋搖頭。
“下官回去也睡不著。”
馮清歲無奈,只好在晚些時候,讓五花在端給他的茶水里加了點料。
免得下半夜紀長卿蘇醒過來,將他活活嚇死。
紀長卿感覺自己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醒來又冷又餓。
因不明周圍境況,醒來后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連眼都沒睜。
耳邊卻傳來一聲笑:“二爺醒了?起來喝點水吧。”
他扯下遮蓋在身上的白布,翻身坐起,疑惑地看著正往長明燈添燈油的馮清歲。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你臉上的布帛微微鼓了起來。”馮清歲回道,“當然,我事先也算過時辰。”
紀長卿活動了一下手腳,從靈床上下來,瞥見靈床底下擺了幾個冰鑒,心道難怪他覺得冷。
馮清歲留意到他的視線,笑道:“這可是屈明璋好不容易找來的,禾城僅存的冰塊都在這了。”
“大熱天氣,不用冰鎮著,就得往你身上塞死魚了。”
紀長卿:“……”
回頭得謝屈明璋。
燕馳送了四菜一湯上來。
紀長卿只喝了湯,飯菜一口也沒動。
等會他還得吃一次假死藥,好應對趕來哀悼的方院判。
馮清歲玩味笑道:“這世間能親歷自身喪儀的人不多,不知二爺作何感想?”
紀長卿:“……”
他何止親歷過自身喪儀。
還給自己治過喪呢。
看著眼前一身素白孝服、宛如新梅覆雪的女子,他忽而想起她抱牌成親之時,也是這樣一副裝扮。
喉間忽然發緊。
“挺好的。”他垂下眼眸,“至少有人肯為我穿一回孝。”
馮清歲看著他泛起紅暈的耳垂:“……”
穿個孝服都能讓他高興成這樣,若是穿喜服,豈不是要樂瘋?
“你的臉色不太對。”
她肅起臉。
紀長卿一陣心虛。
“天氣……太熱了。”
馮清歲瞟了他一眼,喚道:“五花,你的百寶匣在不在?借我用一下。”
“在呢。”
五花從懷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
馮清歲接過匣子,打開取了幾樣泥料,在手上調勻,而后走到紀長卿身前,伸手涂抹到他臉上。
紀長卿:“……”
原來她說的臉色不對,是指他的臉不像死人。
他微微屈身。
好讓她能直視他的臉龐。
他竭力維持平靜面容,但隨著溫熱柔荑在臉部摩挲,他的心跳一點點加速。
纖細指尖觸及唇瓣的剎那,他呼吸一滯。
“別動。”
馮清歲按住他的唇瓣。
“馬上就畫好了。”
這馬一定是世上最慢的馬。
紀長卿心想。
騎在這馬上的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年。
馮清歲畫好后,端詳片刻,問五花:“他現在看起來像不像窒息身亡的人?”
五花提醒:“還有指甲。”
馮清歲恍然:“對,還有指甲。”
缺氧身亡的人指甲是青紫色的。
“坐下涂吧。”
她招呼紀長卿。
紀長卿屈膝,在拜墊坐下。
五花搬了一張小幾過來,給他當美甲,不,涂甲板。
馮清歲捏著紀長卿的手指,一個一個指甲給他上色,紀長卿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再次感覺度秒如年。
好在一刻鐘后,馮清歲終于放開了他的手。
紀長卿躺回靈床。
心跳久久未能平復。
臉龐和雙手仿佛還殘留著纖柔觸感。
這才是親歷自身喪儀最大的感觸,他忽而想道,意識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