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徑在霧中延伸,殘鐵握在手中,寒意順著掌心滲入經脈。他向前邁步,腳底與石面摩擦發出細微聲響,前方第一根石柱靜靜矗立,表面刻痕如舊傷未愈,幽光隱現。
青霧自柱底緩緩升起,纏上腳踝,冷如霜刃。幻象立刻浮現——礦洞深處,鐵鏈拖地,監工手持火鞭逼近。這一次,他沒有閉眼,也沒有揮劍。他站在原地,任那灼痛從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任那屈辱如潮水般沖刷識海。
他低聲道:“我記著。”
聲音不大,卻讓青霧一頓。他抬起左手,指尖劃過掌心,鮮血滴落在殘鐵上。血光微閃,劍意順著鐵身蔓延,灌入石柱。柱面符紋驟然亮起,青霧劇烈翻騰,化作無數低語,在耳邊回旋:“你恨嗎?你想殺嗎?你可曾想過,你也終將墮入此境?”
他不答,只將殘鐵插入柱底裂縫,血順著鐵身流入刻痕。那一瞬,幻象不再散去,反而凝實——少年蜷縮的身影站了起來,轉身面對監工,手中無劍,卻挺直脊背。
青霧轟然一震,被吸入柱中。石柱發出沉悶嗡鳴,裂開一道細縫,一道微光自縫中射出,照亮前方第二根石柱。
他拔出殘鐵,繼續前行。
第二根石柱前,霧起得更快。這一次,幻象是他在山門之外,斷劍染血,腳下躺滿尸體。一名同門睜著眼,嘴唇微動:“師兄……為何……”他記得那一戰,那是他第一次任由魔氣沖上識海,只為斬盡追殺他的執法弟子。
他站在幻象外,看著那個殺紅了眼的自己。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他只是將殘鐵橫于胸前,用指尖蘸血,在劍身上寫下“我做”二字。
血字燃起,劍意再灌柱中。青霧凝成鎖鏈模樣,纏繞柱身,最終被符紋吞噬。第二道微光亮起,石徑再向前延伸。
第三根、第四根……每一根石柱都封存一段執念,每一道青霧都是一次拷問。他不再逃避,也不再壓制。他接納那些殺意、那些憤怒、那些深埋心底的不甘,將它們一一抽出,凝為前行的力。
當他走到第七根石柱前,整條石徑已完全顯現,兩旁石柱如列兵肅立,符紋流轉,青霧不再攻擊,只是靜靜盤旋,仿佛在等待最終的裁決。
最后一根石柱前,迷霧驟然凝聚。
霧中走出一人。
是他自己。
手持斷劍,衣袍染血,眼神冰冷如霜。那幻影抬劍,劍尖直指他的咽喉。
他停下腳步,未拔殘鐵。
幻影動了。劍光如電,直刺而來。
他不動。
劍尖停在喉前三寸,微微顫動。幻影的雙眼與他對視,那里面沒有殺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仿佛在問:你真能走完這條路?
他緩緩閉眼,識海中佛血與魔氣如潮汐般循環,不再對立,不再沖撞。那循環之力自靈根擴散,沿經脈流入殘鐵,再透過劍身,映入眼前迷霧。
幻影的呼吸,竟與他同步。
一息,兩息……幻影的眼神漸漸清明,劍尖緩緩下垂。
他睜眼,低聲說:“我非斬己之人。”
抬手,以殘鐵劃破掌心,鮮血灑向迷霧。
血光炸裂,如星火迸射。迷霧發出一聲尖嘯,隨即轟然潰散。
前方,一座祭壇顯露。
高約三丈,通體由黑石砌成,表面布滿符紋,層層疊疊,似陣非陣,似文非文。祭壇中央凹槽深陷,形狀與他手中殘鐵恰好吻合。
他緩步上前,將殘鐵插入凹槽。
剎那間,地脈震動,符紋逐一亮起,自下而上,如脈搏跳動。一股古老而沉重的氣息自壇心涌出,彌漫四周。
他盤膝坐下,雙手按于壇面,魔佛靈根之力緩緩注入。
符紋亮至一半時,壇心浮現光影。
一名男子立于萬陣之上,手持符劍,長袍獵獵。他面容清峻,目光如炬,腳下陣法流轉,天地呼應。畫面一轉,陣法失控,符文逆流,男子雙目赤紅,符劍斷裂,一道黑氣自心口涌出,纏繞全身。
光影定格。
男子雙目已全然漆黑,手中斷劍化作黑刃,轉身斬向昔日同門。血光四濺,陣法崩塌,天地變色。
他認出了那柄符劍的紋路。
與他礦洞中刻下的神秘符文同源。
符紋繼續亮起,最終浮現三件器物的圖騰。其一形似陣盤,其上符線如河,流轉不息;其二如鎖鏈,環環相扣,末端隱于黑暗;其三如心石,表面裂痕遍布,卻仍有微光透出。
銘文浮現:“三器歸位,方斷其根。”
下一瞬,符文再變,一行小字緩緩顯現:“歸源之鑰,藏于初心之地。”
他心頭一震。
符道宗護山大陣的核心,正是這般形制。
蠱王,曾是陣師。
執念成魔,墮入深淵。
而他手中殘鐵,正是那柄斷裂符劍的碎片。
經脈深處,蠱毒殘識劇烈震顫,仿佛在抗拒這真相的揭開。他未動,只將靈根之力穩穩輸出,任符紋繼續流轉。
光影最終定格在那陣師墮魔的瞬間。黑氣彌漫,天地失色,唯有一聲低語自壇心傳出:“你亦將墮……”
祭壇震動,符紋閃爍不定。
他坐在原地,未睜眼,未動容。
片刻后,他緩緩起身,拔出殘鐵。劍身微顫,裂痕中滲出一絲極淡的佛光,隨即被魔氣吞沒,又在循環中重生。
他走到祭壇邊緣,蹲下身,以殘鐵尖端在石面緩緩刻下一道符痕。
線條簡潔,卻與礦洞石壁上的刻痕完全一致。
刻完最后一筆,他收手,站直。
轉身,邁步。
石徑在身后逐漸隱入霧中,祭壇光芒漸暗。他走至霧邊,前方隱約可見青銅巨門的輪廓。
他握緊殘鐵,腳步未停。
殘鐵尖端滴落一滴血,落在石面上,暈開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