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煙閣處在將軍府中軸線上,物件齊全,還有單獨的小廚房。
天際逐漸灰暗。
阮槿提著鮮魚,在案板上熟練地刮魚鱗,接著開膛破肚,將內臟倒在花圃中沃肥。
“姑娘!”
突然沖到面前的桃紅色身影,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刀,像是受到天大刺激,“您這么能干這種臟活兒?”
“云織……”阮槿怔愣。
叫云織的婢女,心疼地握住她受傷的手掌,瞬間紅了眼:“姑娘,您受苦了!”
云織跟星羅一樣,都是她身邊的大丫鬟。
從前,她更偏愛星羅,喜歡她的乖順、活潑,不喜歡云織的少年老成,教條古板。
她不想讀書練字,星羅就拉著她出去撲蝶追箏;云織則堅持研墨點燭,哄著她多讀勤練。
她嫌針鑿女紅枯燥,星羅就從外頭買來成品,幫她應付女師傅;云織則熬夜研究新鮮花樣子,陪著她一起上下課。
她風寒未愈想吃冰酪,星羅二話不說準備冰鎮飲,讓她吃個痛快;云織冒著挨罵的風險,找來祖父,也不肯她碰一口……
重活一世,她才知。
順你者未必善,逆你者未必惡。
捧殺易得,諍友難求。
云織是祖父送給她的禮物。
可惜上輩子,她親手把這份禮物弄丟了。
一晃數年未見,記憶中云織死前慘烈的模樣,還在眼前徘徊。
最后凝聚成眼前,鮮活明亮的笑容。
“云織,你還好嗎?”阮槿喃喃。
云織:“奴婢很好,姑娘走后奴婢一直守著朝槿院,只是后來二姑娘來了,霸占了院子,還改了院名,奴婢就被安排去后廚燒火了。”
阮槿摸著她被煙熏得發黃的面頰,道:“你知道了吧,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云織點頭。
“今天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跟著我未必能熬出頭,你若不想待在府里,我可以送你去七公主身邊……”
話還沒說完,云織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姑娘別趕奴婢走!”
阮槿扶她起來:“待在我身邊,往后被落井下石、陷害詆毀的日子不會少。”
“奴婢不怕!奴婢這條命是您跟老太爺給的,老太爺臨終前讓我照顧好姑娘,我才不管什么糖姑娘、咸姑娘,在云織心中,只有您才是我的主子!”
怕她不信,云織實誠地磕了好幾個響頭。
阮槿扶她起來時,發現額頭都紅了。
忙從懷里拿出膏藥,替她敷上。
云織聞了聞:“姑娘,這好像不是玉髓膏的味道。”
阮槿道:“是金瘡藥,別人給的。回來路上缺少材料,做不了玉髓膏,先將就用用。”
云織直呼難怪:“我就說,若是玉髓膏,姑娘手上的傷早好了,怎么會現在還流膿。”
“我故意的。”
云織疑惑,接著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姑娘在賣慘。”
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在外遭遇山匪,險些喪命,全家無人過問,反倒給沒名沒分的新女兒大辦宴席。
傳出去,將軍府的名聲夠臭上好些日子。
府里都在傳大姑娘傷了大少爺的手,還燒了二姑娘的院子,頂撞父母,目無尊長,跟從前判若兩人,八成是瘋了。
只有云織知道,大姑娘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主子。
若不是被逼急了,絕不會傷害往日最喜歡的哥哥,敬愛的爹娘。
云織想著想著,眼眶泛淚。
她的姑娘,從小被老太爺養在身邊,一直盡力彌補親情上的缺失。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夫人對姑娘不聞不問,大少爺愛答不理,老爺政務繁忙,也是毫無耐心,至于老夫人……因為老太爺的偏寵,不討厭姑娘就不錯了!
姑娘在府里的日子本就難過,如今老太爺又沒了,姑娘還能依靠誰?
云織一抹眼淚,突然叉腰挺胸,活像只護崽的母雞:“姑娘別怕!往后誰要是敢欺負您,奴婢就、就偷偷往他們茶里放巴豆!老太爺教過我的,巴豆要磨成粉才驗不出來!”
她湊近壓低聲音,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上回二姑娘竄稀,就是奴婢……”
這事阮槿知道,上輩子云織也說過。
當時的阮槿一心想跟阮棠搞好關系,讓爹娘知道她是個懂事明理的好姑娘。
為此訓斥云織,說她挑撥姐妹兩感情,雖沒告訴阮棠,卻割了她半年俸祿。
現在回憶起來,真想給自己兩耳光。
親小人,遠賢臣,賞罰顛倒,親疏不分,上輩子她下場凄慘是有道理的。
“好云織,干得漂亮!賞你一年俸祿。不過這種容易落人把柄的事,以后少干。”
阮槿指尖輕輕叩著案板,綻開寒梅映雪般的笑,“記住了,打蛇打七寸,得讓它連蛇信子都吐不出來。”
要么不做,要做,就讓她連哭墳的力氣都沒有。
晚膳主仆兩喝的魚湯。
云織不愧在廚房待了半年,手藝長進不少。
比從前她被關在侯府后宅,靠釣魚改善伙食燒出來的湯,味道鮮美得多。
一直到阮槿躺在榻上,凌煙閣也沒來第二個下人。
阮槿知道,要么是錢氏威逼不讓她們來,要么是覺得她這兒是冷灶,燒不熱了。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阮槿不怪她們。
可若是哪天,她們反過來成為錢氏母女對付她的刀,往昔的主仆情分也就不做數了。
第二日,天剛擦亮。
凌煙閣的院門被敲響。
云織走進來,說老夫人身邊的葛媽媽來了,請她去慈安堂。
前世,她毀容回府,慈安堂的老婆子不顧她一路辛苦,也是一大早讓她去請安。
結果對方故意冷落,硬生生讓她在風口等了兩個時辰。
那時已是秋天,早晚天氣寒涼,加上連日來辛苦驚懼,她回來直接病倒,高燒四五日,差點就死了。
阮槿看了眼窗外,早回京兩個月,還是天清氣朗的艷陽天。
不知道老虔婆,要用什么方法折磨她。
“告訴外頭人,我病得厲害,改日再去給祖母請安。”
說完,重新回到榻上躺下小憩。
自昨晚住進凌煙閣,府里像是忘了她這號人。
晚膳沒人送,換洗衣物被褥同樣沒影,阮槿身上穿著的還是昨日回府那件夏衫。
錢氏這是故意晾著她。
“大姑娘還沒起,葛媽媽怎好直接闖進來?”云織攔住身形健碩的婆子。
“老奴奉老夫人的命,來請大姑娘,你算什么東西?敢攔我?”
跟在葛媽媽身后的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架住云織,讓她動彈不得。
隔著紗帳,葛媽媽斜睨里頭的人:“大姑娘,別裝了,昨兒還有力氣點房子,打兄長,今日就病了?老奴勸您一句,趁著老夫人還肯給您面子,自己走過去,不然……”
“不然什么?”阮槿掀簾走出。
葛媽媽打量眼前人,比三年前長高不少,模樣更出挑,五官也長開。
她從前怎么沒發現,阮槿有副天工難描的骨相,不似尋常閨秀般纖巧婉約,顧盼間似長風掠過,跟阮家女子杏眼櫻唇的嬌柔模樣完全不一樣。
一看就知,不是阮家的種!
竟讓這個卑賤的農女,當了十七年官家小姐,害得棠姑娘流落在外受盡苦楚。
簡直倒反天罡!
實在可惡!
“奴婢瞧您好得很,想來也是,農戶生出來的孩子,能有多精貴。”
葛媽媽居高臨下看著她,“真當自己是什么金枝玉葉?不過是鄉下賤農,阮家賞你口飯吃已是天大的恩德,今日莫說是病了,就算腿折了,爬也得……”
話音未落,黃花梨木椅已攜著勁風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