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門前。
兩輛馬車靜靜停駐,一簡一奢,涇渭分明。
左側青布小車,是府中下人所乘,右側卻是一架朱輪華轂的駟馬安車,寶蓋流蘇,金羈玉勒,十分氣派。
規格遠非四品武將官眷能用。
“母親,這車……”阮槿抬手指向那車。
錢氏驕傲道:“紀家專門派了車來接棠兒,我這個當娘的也跟著沾沾光。”
老夫人今日也打扮了一番,很是雍容華貴:“還是棠兒給將軍府長臉啊!”
她被人攙著,左側是珠光寶氣的阮棠,右側是前些日子被阮槿打斷腿的葛嬤嬤。
阮槿問:“嬤嬤腿好了?”
葛嬤嬤拄著拐,望向阮槿的眼里有一閃而過的恨。
“虧得二姑娘妙手回春,老奴好多了,就趕來伺候主子。”
阮棠笑著牽起阮槿的手,不經意將她袖口往上掀了掀,待看到上頭泛起的紅斑,會心一笑。
“姐姐別看馬車豪華,里頭又是茶案,又是軟榻,窄得很。”
阮棠滿臉歉意,“葛嬤嬤年紀大了,腿腳又不便,我想讓她坐我們那輛車,因此實在騰不出空位給姐姐,姐姐可別生氣。”
“下人占主子的位置,主子卻要坐下人的車?”阮槿嗤笑,“母親,你給二妹妹找的什么教習?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了!實在不行,改日我親自挑時間,指點指點妹妹的禮儀。”
錢氏面色不佳:“棠兒的話并無錯處,葛嬤嬤的腿傷本就因你造成,你把位置讓給她,全當給你祖母認錯。”
老夫人不置可否,顯然也是一樣的想法。
葛嬤嬤揚起下巴,幾個主子都站在她這邊,不免十分得意。
一幫蠢貨,為了給她下馬威,連高低貴賤,禮儀規矩都不顧了。
紀家今日來訪客人眾多,見將軍府大姑娘被排擠,難道不會壞了將軍府的名聲?
一個個嘴上說為阮家著想,干的都是隨心所欲,泄私憤的蠢事。
看到阮槿認命般坐進下人小車,錢氏和阮棠互換眼神,心滿意足上了大馬車。
行到一半。
有婢女通傳,大姑娘身上起了大片紅斑。
錢氏驚愕:“這可如何是好,馬上就要到紀家了?”
“娘,若姐姐沖撞到貴客,豈不擾了紀家宴請咱們的好意。”阮棠說。
老夫人心情本來很好,一攪合,沒了大半。
葛嬤嬤火上澆油:“興許是大姑娘身子嬌貴,坐不得下人的馬車,都怪奴婢。”
老夫人冷嗤:“矯揉造作的晦氣東西!讓馬車把她拖回去,不許跟著!”
青布小車轉了方向,往另一條跟將軍府截然不同的路行去。
正好在下一個路口,遇到七公主的鑾駕。
阮槿下車,敲了敲車窗:“徽婠,我來了。”
前世,徽婠出嫁時,她已入了侯府。
裴府的人說,妾室沒有資格出席七公主的婚禮,將她關在后院。
后來從阮棠跟下人的閑談中得知,七公主出嫁那日,鳳冠霞帔,卻哭得肝腸寸斷。
她站在高高的鑾駕上,目光一遍遍掃過人群,像是在尋找什么,宮人勸她起程,她卻固執地搖頭,直到喜娘硬將她扶進鸞轎。
阮槿知道,徽婠是在找她。
“阿槿,等我出嫁那日,你一定要站在最顯眼的地方,讓我一眼就能瞧見你。”
“好,那你也要穿最漂亮的嫁衣,讓我瞧個夠。”
她們曾彼此承諾過,一定會看著對方風風光光嫁給心愛的人。
結果,一個遠赴異國,成了和親的棋子,毫無尊嚴死去;一個困于深宅,成了任人輕賤的妾室,大火吞噬而亡。
十年了。
她有十年沒見徽婠。
阮槿閉上眼,淚水幾乎控制不住。
車窗此時被人從里推開,鮫紗帳露出一角。
阮槿眼底淚意還未散盡,便對上一雙深邃冷冽的眼。
沈墨珩?
他怎么在這兒?
沈墨珩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尾,眉頭微不可察皺了一下。
再瞥見她乘坐的簡陋青布馬車,眸色晦暗不明:“阮家已經窮到這份兒上了?”
“窮?是阿瑾缺銀子了嗎?我有啊!”
一雙白皙纖細的手將輕薄紗帳整個掀起,徽婠明媚嬌艷的臉探出車窗,發間金步搖輕晃,看到阮槿的瞬間,眼眸像是被點燃的星辰,驟然迸發出璀璨的光彩。
“阿瑾!”
“徽婠!”
二人聲音帶著掩不住的歡欣,高亢的嗓音幾乎刺破沈墨珩的耳膜。
“聒噪!”
氣壓陡然冷凝。
待看到窗外少女,眼角眉梢染上的鮮活笑意倏然消失,沈墨珩的心情并沒有好轉多少。
七公主憤憤不平,又不敢發火,只能拿話刺他:“沈國公沒朋友吧,體會不到我跟阿瑾多年未見的歡喜!”
沈墨珩抬眼涼薄:“本國公的朋友早死絕了,七公主想去陪他們?”
七公主氣得不行,這人嘴怎么這么賤!
沈墨珩是父王派來看著她的,怕她又闖禍,更有可能,是怕她偷跑,這樣就沒人替大夏聯姻。
“阿瑾,別理他,快上來!”
“多謝公主!”阮槿見沈墨珩臉色不好,不敢放肆。
進了車內才看清,沈墨珩今日穿了件暗絳紅錦袍,衣緣繡銀線云紋,發冠用玄色鎏金冠,束發半披,一縷散發垂于胸。
很文人的打扮,阮槿有一瞬以為沈墨淮又活過來了。
“見過國公爺。”她作揖。
“嗯。”
沈墨珩應了聲,沒再說一個字。
閉口不提阮懷楠被抓,也沒說阮家拍馬屁拍馬腿上的事。
阮槿心沉沉,不知這位爺如今對阮家,對她是何種態度。
沉默的氣氛沒有維持太久,七公主親熱地拉著她問近況。
聽見她說都好,又道:“阮家怎么讓你坐那樣破的馬車?”
阮槿:“許是家里的馬車另有他用。”
“阿瑾,你要是在阮家受委屈,一定告訴我,趁我還能替你做主……”少女的臉色沉寂下來。
“七公主,事未成定局,莫先喪志,轉機或藏柳暗處。”阮槿握住她的手,輕聲勸慰。
七公主含淚點頭:“我聽你的。”
“自身難保,聽她的有何用?”沈墨珩嗓音冷冽。
剛才還淚汪汪的七公主,瞬間像炸了毛的刺猬:“不聽阿槿,難不成聽你的?別以為我不知道,讓我去和親的奏折里,也有你一份!”
阮槿倏然抬頭。
她險些忘了,前世,送徽婠出嫁的使官,就是沈墨珩。
他不是武將嗎?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北狄蒼狼部狼子野心,沈墨珩數次在戰場上與之抗衡,難道不知北狄皇室的殘暴無恥。
他為何能安心將徽婠推入煉獄?他為何主張送七公主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