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曹家洼。
傅家地窖。
自從六月二十八日大夢醒來,傅璋就一夜老了十歲。
昏迷十天,他做了一個長長的、清晰卻又奇怪的夢——
軒和十八年,他在老家州府花燈會上,認識了定國公府的小姐梁言梔。
有人襲擊梁言梔,當(dāng)然不是《長相守(中)》所說的“秦楚”找的地痞流氓騷擾,而是定國公府的仇敵刺殺。
那些人先把她的侍衛(wèi)殺了,又要把她擄走。
傅璋那天出去給姚素衣買了一盞兔子燈,被人追殺的梁言梔,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他的懷里。
“救我,以后給你榮華富貴。”梁言梔簡潔地說,眸子有些陰狠,他丟了燈,拉著她迅速躲進漆黑的橋洞。
從此兩人結(jié)緣。
之后,梁知年要給他銀子謝恩,傅璋知道了她的身份。
銀子哪里能與青云梯相比?
梁言梔對他說:“你放心,你科考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定然讓你中狀元。”
而他則給她一個男子所有的溫柔。
每一封信都極盡文采,充滿溫柔和情意。
信,是一個卑劣的人最好的掩體,一百多封信,把傅璋包裝成一個學(xué)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品行高潔的偉男子。
梁言梔給他找了大儒指導(dǎo),并且還押了題,結(jié)果他上了考場才發(fā)現(xiàn),考題正是梁言梔押的題。
她上下打點,他被欽點為狀元。
那天放榜,他高頭大馬,夸街游行,梁言梔太高興,兩人破了男女大防……
他滿以為自己會成為定國公府的乘龍快婿,卻不料,梁言梔被賜婚太子。
“我喜歡的是你,但是我必須做太子妃,定國公府一門的榮耀需要有人維護。”梁言梔那天哭著與他說,“我并不愿意嫁給太子。”
她成了太子妃,他成了她的臣。
她與太子成親前,來驗身的宮中嬤嬤被定國公府買通,根本沒驗。大婚那天,貼身的嬤嬤用一只魚鰾裝了點人血,騙過了太子……
次年,太子薨逝,梁言梔說服悟真道人,把云裳郡主賜婚傅璋,說滿門太過富貴,招皇室忌憚。
傅璋那時候又驚又喜,沒了梁言梔,他依舊是定國公的女婿,云裳郡主不受寵不要緊,背后是定國公府就好。
他知道云裳郡主在府里過得艱難,也知道她想擺脫定國公府,便安撫她:“以后,你就是我府里的主母,一切我都允你。”
就為了這樣一句承諾,云裳郡主對他信任有加。
寧德四年,太后下旨,他與云裳郡主奉旨成婚。
那年夏天,高山軍兵臨城下,太后慌亂之下,令人鑿開濁河大堤,皇室人早就準(zhǔn)備好出逃工具。
云裳郡主的人千里奔襲救了他們,他才知道云裳郡主手頭還有力量,他嚇出一身冷汗。
在云裳郡主懷孕后,他向太后告了密。
洪災(zāi)爆發(fā)后,東啟國、寧國、月華國、蛟龍國全部入侵大陳,他與太后設(shè)計,把云裳郡主扣留宮中,給疊錦他們謊報云裳郡主被蛟龍人擄走。
疊錦和伴鶴救主心切,進入太后設(shè)下的埋伏,一千多人全部枉死。
而傅璋,“洪災(zāi)來臨,救駕有功”,封為長信侯,出任蕭千策帝師。
寧德五年底,云裳郡主生了一個兒子,承繼了云裳郡主八分容貌,聰慧至極,是人人稱頌的天才神童。
只是,參加殿試前,兒子夭折了!
龍鳳胎兒女傅修恩和傅桑榆,均指證是輔國公長孫李仲懷推他落水溺亡。
太后派出探子,查了許久,武德司的副指揮使孫洪宇告訴他:“貴公子與輔國公長孫李仲懷發(fā)生矛盾,被李仲懷推進水中溺斃。”
與傅修恩、傅桑榆說法一致。
傅璋瘋狂報復(fù)輔國公府,輔國公、文國公都死在獄中。
寧德十二年,太后還政蕭千策,蕭千策以“外戚干政、貪功冒進”之罪,對定國公削爵貶職,流放三千里。
云裳郡主被褫奪封號,而他,因為大義滅親,有功于社稷,被蕭千策封為長信王。
……
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曹家洼,并非抱樸園。
一座破爛、逼仄的農(nóng)家小院,雜亂,偏僻。
好半天,才把夢中和現(xiàn)實理清楚,頓時心如刀絞。
前世的一門三進士成了虛影,傅鶴晨、傅修恩連科考的資格都沒了!
姚素衣老得奶頭耷拉到湯碗里,還被梁言梔賜給他做正妻。
云裳郡主也沒被褫奪封號,還奪了兵權(quán),做了云王,差點滅絕定國公府滿門。
唯獨,沒有嫁給他。
他不僅不是高高在上的長信王,就連自由都失去,每天像老鼠一樣被關(guān)在地窖里,被迫抄書,寫不上臺面的話本。
他是傅璋啊,當(dāng)初,先生贊他乃人間一美玉,他怎么人生能混成這樣?
他與太后、云裳郡主,哪怕是夏青樾,任何一個京城貴女在一起,都比和姚素衣這種臭蟲要有希望。
他那天正夢見被冊封為長信王,經(jīng)歷一段極其成功璀璨的人生,醒來卻被姚素衣死死困在這方寸之間,一怒之下用簪子刺破姚素衣的脖子,被傅南凱一拳頭砸暈,又關(guān)在地窖里。
無論他再怎么哀求、恐嚇、哄騙,姚素衣再也不上當(dāng)。
他號啕大哭:為什么要重生?
就為了知道自己曾經(jīng)多么輝煌,如今多么落魄可笑?
本來他從丞相位子到如今一無所有就痛徹心扉,可是老天告訴他:不,曾經(jīng)你不止是丞相,還是威風(fēng)八面的長信王!
如今,他是不見天日的地窖蟑螂。
每一寸神經(jīng)都疼得發(fā)顫~
我為何要重生,老天,為何要告訴我一切,卻又不給我翻身的機會?
在地窖里的日子,他根本不知道日期,甚至都不知道早晨黃昏,他連人都見不到,如何翻身?
姚素衣吃了秤砣鐵了心,那幾個孩子現(xiàn)在甚至都不管他死活。
靠他們發(fā)善心放他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而地下室下來的路徑,沒有臺階,他腿痊愈之前,別想自己爬上去。
再說,洞口還壓著大水缸。
他不想就這么死,他要去找太后,他要找回他的長信王!找回屬于他傅璋的驕傲和富貴。
那天他騙著姚素衣上去曬背,看到院子?xùn)|西都是大坑,尤其西面那個大坑,有三人多深,按照方位就在他現(xiàn)在床尾方向。
西面大坑,目測地下室與那大坑之間的厚度,最多一丈。
如果他持之以恒地往西邊掏,應(yīng)該能掏透。
他在心里盤算著,這里土質(zhì)松軟,掏一個兩尺見方的洞,土堆在自己床下,用床短時間掩蓋一下,應(yīng)該能瞞住姚素衣。
一丈并不算遠,只要姚素衣他們不關(guān)注自己,他一天多時間肯定能挖通。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自救。
這一天,他把寫的話本都撕了。
姚素衣下工回來,就看他臉色難看。
“璋郎,你,你又生氣了?”
“給我換一大桶水,我要沐浴。”
姚素衣顧不得勞累,急忙給他打了一大木桶水,還好心地把皂豆都準(zhǔn)備好。
“給我準(zhǔn)備飯菜,我餓了。”傅老爺一點也不客氣。
姚素衣上上下下爬地窖好幾次,終于都弄好了,傅璋陰著臉說:“滾出去。”
“你……璋郎,你怎么總是心情這么不好?”姚素衣哭著說,“你要妾身怎么做?告訴妾身可好?”
“你滾出去。”傅璋從重生回來,就再也沒有好脾氣。
姚素衣無奈,只好爬出去,傅璋耳朵貼在洞壁上,聽見她在地面與傅南凱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聽不清內(nèi)容,但知道他們都回來了。
傅璋算著姚素衣他們出去做工的時間,在地面上一切安靜后,用吃飯的碗舀洗澡水潑在西面的洞壁。
把菜碗摔成兩三瓣兒,把床單撕下一片,纏住一片碎碗片充作鏟子,在那濕墻壁上開挖。
因為心里激動,他挖得特別賣力,一邊潑水一邊挖墻。
土地是黃泥土,挖起來不難。
他奮力挖了一個時辰,就掏了一個兩尺見方、兩尺遠的洞,心情特別激動,如能一直這么掏,他覺得一天就能掏通。
他一邊掏洞,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
只要有地面動靜,就立即停止,用床單和桌子掩飾挖的洞和土。
掏了一天,地下室里堆滿了挖下來的土,他心里很著急。
挖下來的土,床底下根本藏不住。
他必須一口氣挖通。
于是,在傍黑的時候,他又發(fā)脾氣,姚素衣原本想下來,傅南凱和傅桑榆都說:“別管他,不知好歹,死了算了。”
傅璋大喊他要吃飯,要喝水,要洗澡水。
傅南凱沒多想,就拿一根繩子吊著桶、籃子下來。
他不吵,上面的人樂得清靜。
等他們不在了,他就繼續(xù)潑水、挖洞。
挖了整整兩天半,當(dāng)他像地底下潛伏多年的蟬,第一次小心地捅破與外界連著的那塊泥土?xí)r,刺眼的陽光照進來,他雙腿在身后拖著,雙手捂住眼睛。
臉埋在土里,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