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縣首也是王修可憐人
天下一城樓,煙去煙來幾是休。棋局人生隨處是,阿愁,別說回眸只為游。
貧富向哪流,汝往吾來競作求。少有苦甜皆盼取,阿酬,鎮眾村頭夏究秋。
南鄉子?人生
“這個我知道!”蔡佑平聽屈香火說他兒子救人不是圖什么回報,便馬上認真地說:“您可知道莊田軍那老狐貍的外號?‘裝填君’!這名兒可不是白來的——只要被他盯上,不剝掉人家三層皮往自己兜里裝填,他是絕不會罷休的!”
他說著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結在細瘦的脖頸上滑動得格外顯眼,“更何況這次是他寶貝女兒跟我一起來這鬼地方玩,還鬧出這么大的危險。要是沒遇上您父子倆,我們就算不死也得落個半殘!到時候‘裝填君’還不得把我家祖墳都刨了?三層皮都算輕的,怕是連骨頭渣子都得被他榨成油,我家不破產才怪!”
屈香火跟天臺縣前四富倒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四首富的發展離不開桶子村,桶子村的發展也離不開四首富的極其幫助。只是具體誰家如何做營生、脾性如何,他向來懶得打聽。此刻聽蔡佑平說得唾沫橫飛,額角青筋都蹦了起來,心里不免咯噔一下——這城里人的彎彎繞繞,果然比山里的藤蔓還纏人。等再聽見蔡佑平把那番話又重復了一遍,他這才摸著下巴上的胡茬點頭:“那也是,攤上這種事,確實得捏把汗。”
屈香火的思緒忽然飄回二十年前,父親屈大嶺墜崖的畫面像老電影似的在眼前晃。他至今仍覺得,父親的死全是謝云蔚那個女人害的——也就是他現在的岳母。當年他可是石桶村飛出來的金鳳凰,書讀得頂呱呱,是全村第一個有希望考上城里高中的娃。村學校的謝校長,也就是謝云蔚,偷偷找到他爹屈大嶺說:“你家香火是塊讀書的料,將來能上城里高中。只是城里花銷大,他現在才上初二,你還有一年多時間籌備。”
就因為這句話,老實巴交的屈大嶺像著了魔似的往高高山上鉆。村里人想掙錢,多半都是靠往山上砍竹子,扛下來再運到一百二十里外的縣城賣,換幾個辛苦錢。那天霧特別大,屈大嶺為了多扛一根竹子,腳下一滑就沒了蹤影。從那以后,屈香火天天跑到學校罵謝云蔚,書也徹底扔了,成了村里有名的混不吝。
想到這兒他忽然咧嘴笑了:“說起來你運氣是真不賴。本來我們都盤下‘陳建利小吃店’了,正忙著回村,壓根沒打算來這鬼地方。最后還是我和兒子想來看看這荒樓,才一起過來轉轉,結果剛走到樓下就聽見那丫頭片子細聲細氣的求救聲。這不,就這么巧把你們給撈出來了。”
蔡佑平聽得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雙手合十,對著城北這荒山野嶺連作三個揖。第一揖時腰彎得像只煮熟的蝦米,嘴里念叨著“謝天謝地謝荒樓!”;第二揖幅度更大,幾乎要把額頭磕到地上,聲音也發顫:“謝天謝地謝荒山荒樓!”;第三揖做完,他直起身拍著胸脯保證:“謝天謝地謝荒山荒樓!荒樓啊荒樓,等我回去跟我爸說,將來有條件了,一定讓你重見天日!”
這通折騰完,他忽然湊近屈香火,表情嚴肅得像是要宣布什么國家機密:“叔,您知道我為啥說‘要是沒遇上你們,我家就得破產’嗎?這里頭還有我們縣首的事兒呢!”
屈香火皺著眉說:“這跟縣首有啥干系?他還管得著你們這些有錢人的家事?”
“哎喲叔,您對咱縣的政治形勢是一點都不關心啊?”蔡佑平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瞪大眼睛,隨即又壓低聲音解釋,“咱縣首叫趙季沫,那可是從秘書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他打主意在咱縣干滿五年,到時候就能調回市里當大官了。可您猜怎么著?都半年了,他頭發都熬白了一半,政策出了一籮筐,咱縣的經濟還是半死不活的,連條像樣的產業鏈都沒拉起來。”
蔡佑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后來這縣首大概是急瘋了,就學前任的招數——經濟抓不起來,我就抓法制!尤其是對縣里的領導干部家屬、還有我們這些做生意的,盯得比貓看老鼠還緊,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嚴查。別說興風作浪了,就是走路踩了別人一腳,都得趕緊賠錢道歉,生怕被他抓住小辮子。”
他忽然嘿嘿笑起來,聲音里帶著點幸災樂禍:“現在縣里人提起趙季沫,都編了順口溜。有的說‘照寂寂,民眾喜,大鱷恨’——意思是他一來,那些作威作福的都老實了,老百姓倒踏實。但也有說‘民眾恨,大鱷也恨’的,畢竟這規矩一多,誰都覺得不自在不是?”
“這又是為啥?”屈香火滿臉都是迷茫。
蔡佑平嘆了口氣,像是要給這位山里人掃盲似的:“跟您說吧叔,我家是開貿易公司的,在縣里能排第二富。第一富就是莊醉鸝她爹莊田軍,我爸蔡好只能屈居第二。不過論名聲,我爸可比莊田軍強多了——那老狐貍的錢,不少都是坑蒙拐騙來的。”
屈香火擺擺手打斷他:“說回縣首的事兒。”
“這不是正要說嘛,縣首跟我們兩家可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蔡佑平蹲下來,用手指在地上畫著圈,“新來的縣首一開始雄心勃勃,天天開會研究怎么發展經濟。可咱天臺縣你也知道,靠山沒礦路,靠水沒水,都是石頭山,誰也想不出啥好點子。縣首沒轍,就來求我爸和莊田軍,讓我們出出主意。結果你猜那倆老油條咋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實在不知道出路在哪兒’——這不等于沒說嘛!”
他往地上狠狠捶了一下:“縣首又召集所有做生意的開座談會,讓大家各顯神通。結果呢?要么是說些‘加強管理’‘拓寬渠道’之類的空話,要么就瞎提建議,氣得縣首當場把茶杯都摔了。”
“后來縣首就徹底換了路子,”蔡佑平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讓公檢法的人卯足了勁查,不管是誰,尤其是當官的和有錢的,更是重點盯防。現在老百姓都叫他‘鐵血縣首’,那‘照寂寂’的說法,其實也帶點諷刺——意思是他一來,大家都不敢出聲了。”
他忽然笑出聲:“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經濟沒見起色,法治倒是搞得風風火火。跟以前幾任縣首一個樣,咱縣老百姓倒是平安,不管是當官的孩子、有錢的少爺,還是咱平民百姓家的娃,誰都不敢胡來,表面上看著一派太平。城里居民是舒坦了,可山里那些窮人家,日子該咋苦還咋苦。”
蔡佑平忽然學著大人的口氣嘆了口氣:“現在縣里人都開玩笑說:‘要想過好日子,趕緊逃出天臺縣;要想過安穩日子,那就老實在天臺縣待著’——您說這叫什么事兒啊!”
屈香火聽完,忍不住在蔡佑平肩膀上拍了一把,力道不大卻帶著股子真誠:“嘿,小蔡佑平,你這腦子可以啊!城里這些彎彎繞繞,你門兒清啊!將來肯定是個人才!”
蔡佑平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頰泛起紅暈:“哪兒是我厲害啊。從我記事起,家里天天都有叔叔伯伯來找我爸喝酒,酒桌上除了吹牛皮,就是聊縣里的各種事兒,什么誰要升官了,誰的公司快黃了,還有怎么應付縣首的新政策。我聽得多了,也就記在心里了。有時候他們爭論得面紅耳赤,我就在旁邊扒拉著花生米聽,不知不覺就懂了些門道。”
說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荒樓方向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其實我覺得吧,那趙縣首也挺可憐的。想干出點成績,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后只能靠抓法治撐場面。聽說他天天晚上都在辦公室待到后半夜,煙灰缸里的煙頭能堆成小山——誰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呢?”
屈香火沒接話,他忽然覺得,城里人的日子,好像也不比山里人輕松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