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崖的風是帶著刀的。
云澈剛靠近崖邊,就被一股狂風迎面撞上,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像是要被硬生生撕裂。風里裹著碎石和松針,打在臉上生疼,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指尖觸到的風竟帶著股寒意,像冰碴子往骨頭縫里鉆。
崖下是翻滾的云海,白花花的云浪拍打著崖壁,發出“轟隆”的聲響,像遠處的雷鳴。張長老帶著弟子們在崖底布的“鎖靈陣”正泛著淡金色的光,靈光順著崖壁往上爬,在半空中織成一張大網,將整座黑風崖罩得嚴嚴實實。陣眼處的八面銅鏡反射著天光,偶爾有云浪撞上靈光,會激起細碎的火花,像撒了把星星。
陸明宇帶著五個內門弟子守在左側的羊腸小道上,那是上崖頂的唯一通路。他把裂江刀插在石縫里,雙手扶著刀柄,眉頭皺得像打了個結。見云澈過來,他低聲罵了句:“這風邪性得很,剛才有個外門弟子差點被吹下去。”他腳邊堆著幾塊拳頭大的石頭,顯然是準備用來堵路的,“蘇云妹子在右邊貼困魔咒,手都凍紅了。”
云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右側的崖壁上,蘇云正踮著腳往一塊突出的巖石上貼符。她穿的淺綠裙裾被風吹得貼在身上,手里的黃符被風卷得嘩嘩響,好幾次差點脫手。每貼好一張,她都會抬頭往崖頂望一眼,眉頭擰著,像在擔心什么。
“人呢?”云澈走到張長老身邊。張長老正握著拂塵站在塊平整的巖石上,拂塵的銀絲被風吹得亂舞,卻始終沒沾半點灰塵——那是件黃品法器,能自動避塵。
張長老抬手指了指崖頂:“在上面那塊‘鷹嘴石’后面。”他的聲音帶著靈力,穿透風聲傳到云澈耳中,“剛才趙虎用望氣術看過,那小子縮在石縫里,氣息忽強忽弱,像是在運功。”
云澈順著他指的方向抬頭,崖頂最高處立著塊巨石,形狀像只展翅的雄鷹,鷹嘴處的巖石往外突出,正好能擋住下方的視線。巨石周圍長滿了低矮的“鬼見愁”灌木,枝條上的尖刺在風里閃著寒光,還有幾簇開著紫花的“斷腸草”,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往崖下飄。
“他這是耗著等死?”陸明宇撓了撓頭,裂江刀被他拔出來,刀身映著天光,“要不咱直接沖上去?七八個人打他一個,還怕拿不下?”
“急什么。”張長老的拂塵輕輕一擺,銀絲掃過塊碎石,碎石瞬間被切成兩半,“那小子現在被魔氣纏了心,眼里只有殺念。硬沖上去,免不了死傷。”他看向云澈,眼神里帶著點深意,“而且,他好像就等你呢。”
云澈從懷里摸出蘇云給的追魔符。符紙剛露出來,就被風卷得直抖,朱砂符文“騰”地燃起紅光,火苗被風吹得歪歪扭扭,卻始終指著鷹嘴石的方向,亮得像盞小燈籠。
“我去會會他。”他握緊青禾劍,劍鞘上的靈珠在風里泛著微光,能隱約照見腳下的路。
“云澈師弟!”陸明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汗蹭在他的衣袖上,“那小子現在是魔修!你一個人上去太險了,我跟你一起!”
“讓他去。”張長老按住陸明宇的肩膀,拂塵往崖頂一指,“沈硯剛才在鷹嘴石后,氣息亂了三次,每次都是你師弟往這邊看的時候。這小子心里有執念,云澈去,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他從懷里摸出個玉瓶遞給云澈,“這里面是‘清心丹’,萬一被魔氣侵了心,立刻服下。”
云澈接過玉瓶,塞進懷里,然后深吸一口氣,雙腳在巖石上輕輕一點。聚氣七層的靈力順著經脈涌向腳底,他的身形像片葉子,借著風勢往上飄。腳尖在崖壁的石縫里輕輕一點,又拔高丈許,青禾劍的劍穗在空中劃出道銀線,很快就落在了崖頂。
崖頂的風比崖下更烈,幾乎要把人掀翻。云澈站穩腳跟時,才發現這里的地面全是風化的碎石,腳一踩就往下滑,得用靈力穩住身形。鷹嘴石比從下面看更雄偉,石身上布滿了風蝕的孔洞,風從孔洞里穿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哭。
石后的灌木被風吹得往一邊倒,枝條上的尖刺沾著點黑紅的痕跡,像是血。云澈舉著青禾劍往前走,劍刃反射的光掃過石縫,照見幾縷灰色的布條——那是沈硯穿的灰布衫上的,被灌木勾住了。
“沈硯,出來吧。”云澈的聲音在風里有些發飄,他刻意放輕了語氣,“躲著沒用。”
鷹嘴石后沒有動靜,只有風穿過石孔的嗚咽聲,還有灌木被吹得“噼里啪啦”的聲響。
云澈又往前走了兩步,青禾劍的劍尖輕輕點在地上,碎石被劍氣震得跳起來:“我知道你在里面。剛才在礦洞,你故意往右側岔路留腳印,又在迷霧森林傷了人引我們來黑風崖,不就是想單獨見我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石后露出的一角灰布:“宗門只想查清礦洞的魔氣來源,沒說一定要廢你修為。如果你肯交出黑色晶石,我去跟李副院長求情,讓他用清心陣給你凈化魔氣,或許……”
“或許什么?”
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從石后傳來,像被砂紙磨過的鐵器,刮得人耳朵疼。那聲音里裹著濃濃的嘲諷,還有一絲藏不住的顫抖。
“或許像圈養牲口一樣,把我關在靜心閣里,每天用符水澆身?”石后的人慢慢站了起來,影子被風拉得很長,投在地上,像條扭曲的蛇,“還是學三百年前那些被魔氣纏上的礦工,被挑斷手筋腳筋,扔到亂葬崗喂妖獸?”
沈硯緩緩從鷹嘴石后走了出來。
他比在礦洞時更狼狽了。灰布衫被劃開了三道大口子,左邊的袖子幾乎被撕掉,露出的胳膊上爬滿了青黑色的魔紋——那些紋路比之前更密了,像無數條小蛇順著血管游走,有的地方甚至微微隆起,像是有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他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粘在汗濕的額頭上,遮住了半只眼睛。
露出來的那只眼睛里,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瞳孔深處泛著淡淡的青光,像兩簇將滅的鬼火。下巴上沾著黑泥和血漬,嘴角破了塊皮,滲著點黑紅的血——那是被魔氣反噬咬的。
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枚黑色晶石,晶石比之前大了圈,表面的青光像呼吸般起伏,每亮一次,沈硯身上的魔紋就更深一分。他舉著晶石,像在炫耀什么寶貝,又像在展示自己的傷口。
“你看。”沈硯活動了一下手腕,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響,像樹枝被掰斷,“聚氣六層巔峰。昨天在礦洞,我又吸收了三塊晶石,現在離七層只有一步之遙。”他的目光掃過云澈,帶著種近乎瘋狂的得意,“這都是它給我的。三個月,我從三層沖到六層,你用了多久?兩年吧?它憑什么是邪物?”
云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沈硯的指甲變得烏黑尖利,虎口處的皮膚裂開了細小的口子,滲出的血剛一流出來就被晶石吸走,在石面上留下淡淡的紅痕。“它不是在幫你,是在吸你的生機。”他的聲音很沉,像崖下的云浪,“你看看你的手,你的臉,再看看你眼底的青光——那是魔氣在啃你的靈根,再這樣下去,不出一月,你就會變成沒有心智的行尸,見人就咬。”
“行尸又如何?”沈硯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風里打著旋兒,聽起來格外悲涼。他往前走了兩步,腳踩在碎石上,發出“嘎吱”的聲響,“至少行尸不會被人瞧不起,不會看著別人穿著內門的月白勁裝,自己卻只能在雜役房洗恭桶;不會看著別人被長老圍著問寒問暖,自己卻連塊下品靈石都要搶任務;不會……”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眼睛里的青光猛地亮了起來,像是被刺痛了。
“不會看著你云澈,踩著我讓給你的機會,一步步爬到我永遠夠不到的地方!”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的悲憤像巖漿般噴薄而出。隨著他的怒吼,握著黑色晶石的手猛地收緊,一股濃郁的魔氣從他身上炸開,青黑色的霧氣像潮水般涌向四周,所過之處,地上的碎石瞬間變得焦黑,灌木的尖刺被染成青紫色,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狂風突然變大,卷起地上的黑霧,吹得云澈衣袍劇烈翻飛,青禾劍的劍穗被吹得貼在劍身上,靈珠的光芒都黯淡了幾分。
沈硯的眼睛徹底變成了青色,魔紋順著脖頸爬上臉頰,在他眉心形成個詭異的符號。“云澈,”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而冰冷,像崖底的寒冰,“今天要么你殺了我,要么我撕了你,咱們之間,該做個了斷了!”
黑色晶石在他掌心爆發出刺眼的青光,魔氣順著他的手臂涌入掌心,凝聚成一把兩尺長的劍——劍刃是青黑色的,邊緣流動著紫火,劍身不斷扭曲,像用活物的筋腱擰成的。
那是蝕心魔劍,用修士的生機和魔氣煉化而成的邪器。
云澈握緊了青禾劍,劍身在風里泛著溫潤的光。他看著沈硯臉上瘋狂的表情,看著那些在他皮膚下游走的魔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風里傳來崖下蘇云隱約的呼喊,還有陸明宇的吼聲,可他什么都聽不清了。
他只聽見沈硯那句帶著哭腔的怒吼,像根針,狠狠扎進了一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后——
順紋居房的屋檐下,沈硯把青禾修真院的保送通知書塞進他手里,撓著頭笑:“我爹娘不讓我去那么遠,你去吧,你比我有天賦……”
那時的沈硯,眼睛很亮,沒有一絲青光。
“沈硯,”云澈的聲音有些發顫,他舉起青禾劍,劍尖指向地面,“別逼我。”
沈硯沒有說話,只是咧開嘴笑了,笑容里帶著血和淚。蝕心魔劍在他手里劃出道青黑色的弧線,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向云澈沖了過來。
風突然停了一瞬,崖頂的碎石、灌木、甚至飄落的斷腸草花瓣,都定在了半空。
然后,隨著兩柄劍的碰撞,黑風崖的轟鳴,終于徹底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