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苦根與鉛云
秋長歌癱坐在北麓懸崖的洞口,奔騰的河水在腳下咆哮,水汽混著刺骨的寒風撲打著他濕透的衣衫。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沉甸甸地壓著四肢百骸,業火幻嗅帶來的血腥焦糊味頑固地盤踞在鼻腔,與北麓荒原特有的、帶著腐葉與巖石腥氣的寒風交織,令人作嘔。
楚山河立在幾步外一塊凸起的巖石上,青灰布袍在凜冽風中紋絲不動。他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對岸連綿的灰色群山,又落回秋長歌身上,最終停留在洞口下方那幽深的暗河入口。
“先處理傷口。”他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散,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秋長歌艱難地抬起幾乎凍僵的左手,指尖觸碰到左肩上被暗河水泡得發白翻卷的皮肉,倒吸一口涼氣。虎口崩裂的傷處也火辣辣地疼。沒有藥膏,沒有干凈的布條,只有襤褸衣衫上凝結的暗紅血痂和泥污。
他撕下還算干燥的內襯下擺,忍著劇痛,用牙齒配合右手,將布條緊緊纏在左肩傷口上,又用同樣的方法勉強裹住虎口。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筋骨,冷汗混著冰冷的河水從額角滑落。包扎完畢,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疲憊地閉上眼,只覺全身的骨頭都像被凍裂了縫。
“嚓…嚓…嚓…”
細微而持續的摩擦聲響起。秋長歌睜開眼,看到楚山河正蹲在洞口避風處,用一塊邊緣鋒利的黑色燧石,一下下敲擊著另一塊扁平灰白的火石。火星在寒風中明滅不定,濺落在早已準備好的一小簇干燥苔蘚和枯枝上。
寒風凜冽,火星幾次亮起又迅速熄滅。楚山河的動作穩定而專注,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引火的執念。他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在鉛灰色天光下閃著微光,搭在膝蓋上的左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秋長歌想起巖洞里他那只微顫的右手,心頭沉了沉。劍鳴反噬,絕非輕易可愈。
終于,一縷微弱的青煙從苔蘚中升起,緊接著,橘紅色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起來,貪婪地舔舐著枯枝。楚山河小心地護著火種,添入稍粗的枯枝。篝火漸旺,橘黃的光暈驅散了洞口一小片陰寒,也將兩人疲憊的身影投在嶙峋的巖壁上。
暖意如同吝嗇的恩賜,絲絲縷縷滲入冰冷的軀體。秋長歌下意識地向火堆挪了挪,凍得發麻的指尖靠近火焰,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薄的熱量。篝火的噼啪聲和腳下河水的轟鳴交織,是這荒涼天地間唯一的活氣。
“前輩,”秋長歌的聲音嘶啞干澀,打破了沉寂,“那暗河里的…獵戶遺骸…還有那妖花…”獵戶頭領絕望的臉和七葉鬼臉花血瘤般的幽光在他腦中交替閃現。
楚山河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苗跳動,映著他平靜無波的臉。“幽冥宗圈養邪物,需血肉滋養。七葉鬼臉花,吸髓噬魂,乃其標記。”他頓了頓,深潭般的目光掃過秋長歌,“你沾了那花旁的水氣,幻嗅會重些。”
秋長歌胃里一陣翻攪,那股混合著血腥與硫磺的惡臭似乎更濃了。他強壓下惡心,想起那個被推下暗河的混混。“那個鎮上的混混…”
“棄子。”楚山河的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幽冥宗驅使的爪牙,入暗河便是路標,吸引可能的追蹤。他的命,從踏入老熊溝起,便已標價。”他撥弄了一下篝火,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波瀾,“這世道,人命如草芥。你手中劫書,亦是催命符。”
冰冷的字句砸在秋長歌心上,比北麓的寒風更刺骨。他下意識地摸向懷中,劫書殘片緊貼著胸口皮膚,傳來一種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血的粘稠感。老板娘瞎眼的慘嚎,混混斷腿的哀鳴,獵戶的殘骸…力量的門徑,每一步都踏著血與火,灼燒己身。
沉默在篝火旁蔓延,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河水的轟鳴。
饑餓如同蘇醒的野獸,開始啃噬秋長歌的胃。從逃離黑石鎮開始,便水米未進,又在暗河冰水中浸泡搏命,體力早已透支。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掃過光禿禿的巖壁和下方奔騰的濁流。
楚山河站起身,走到懸崖邊緣,俯視著下方河灘。那里亂石嶙峋,水流湍急,岸邊堆積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木雜物。他目光銳利如鷹,片刻后,指向河灘某處幾叢不起眼的、葉片灰綠帶鋸齒的低矮植物。“苦根草。去。”
命令簡潔。秋長歌扶著冰冷的巖壁掙扎站起,拖著沉重麻木的雙腿,沿著陡峭的小徑,小心翼翼地下到河灘。寒風更甚,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找到那幾叢苦根草,用一塊鋒利的石片,費力地挖掘著下方凍得堅硬的沙土。
根莖埋得很深,呈扭曲的紡錘狀,表皮粗糙灰褐,散發著一股泥土與微澀的混合氣息。他挖出幾根,在冰冷的河水里勉強沖洗掉泥沙,又攀回洞口。
楚山河接過一根,用燧石刮掉外皮,露出里面顏色略淺、質地堅韌的內芯。他掰下一小段,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秋長歌學著他的樣子,將一塊苦根塞進嘴里。一股極其強烈的、混合著土腥和難以言喻苦澀的味道瞬間在口腔里炸開,刺激得他幾乎要吐出來。他強忍著,用力咀嚼。根莖堅韌,如同嚼著浸透苦汁的皮革,但吞咽下去后,胃里確實泛起一絲微弱的、聊勝于無的暖意,稍稍緩解了那噬人的空虛感。
“皮肉境,琉璃生光,力逾千斤。是‘蛻凡’之始,亦是‘劫’之始。”楚山河的聲音在咀嚼聲中響起,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看秋長歌,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筋骨、臟腑、通脈…九境層層遞進,如同登天梯。每上一層,需脫去一層凡胎桎梏,亦需承受更深之劫。”
秋長歌艱難地咽下口中苦澀的根渣,啞聲問:“業火反噬…便是劫書之‘劫’?”
“是其一。”楚山河的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冰錐,“劫書窺天機,示禍福,耗命元本源,此為根本之‘劫’。業火反噬,是其代價顯化。殺伐戾氣,催谷過甚,皆添其薪柴。幻嗅僅是開端。”他頓了頓,深潭般的眸子終于轉向秋長歌,映著火光,冰冷而洞徹,“你今日搏殺,戾氣入體,幻嗅已深植。若再動殺心,或強行引動劫書,五感剝離,便不遠矣。”
五感剝離!秋長歌身體一僵,口中的苦澀仿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想起巖洞中那令人窒息的惡臭幻境,若失去嗅覺只是開始,那徹底沉淪于黑暗無聲、無知無覺的混沌…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比北麓的寒風更甚。力量與毀滅,竟如影隨形。
他低頭看著自己包扎粗糙、隱隱滲出血跡的左手,那沾過血污的粘稠感似乎還殘留在指尖。活下去的路,每一步都踩著荊棘,身后是幽冥宗的追索,身前是未知的荒原,而體內,業火已燃。
“沙沙……”
一陣突兀的、帶著奇異節奏的摩擦聲,如同砂礫在皮革上快速刮過,極其微弱地穿透了風聲與水聲,傳入秋長歌耳中。他猛地抬頭,不是幻聽!這聲音…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陰冷感!是陰煞錢!只有陰煞錢在特定手法催動下,才會發出這種獨特的、用于短距感應的摩擦聲!
聲音來源…似乎就在對岸那片鉛灰色天空籠罩下的、連綿起伏的灰黑色原始森林邊緣!
幾乎在聲音傳來的同時,懷中那塊緊貼皮膚的劫書殘片,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強烈的灼痛!并非預警,更像是一種被同源陰邪氣息刺激后的本能排斥!
秋長歌臉色驟變,霍然站起,踉蹌著撲到懸崖邊,目光死死投向對岸那片死寂的森林。“前輩!對岸…有陰煞錢的感應!劫書…有反應!”
楚山河的身影幾乎與他同時出現在崖邊。他深潭般的眸子瞬間銳利如劍,穿透鉛灰色的天幕,鎖定了森林邊緣某處。山風吹拂著他青灰的布袍,獵獵作響。
那詭異的摩擦聲只持續了短短幾息,便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過。但對岸森林深處,卻有一道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芒,如同鬼火般,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在濃密的灰黑樹影之中。
暗紅光芒!幽冥宗!是哨探?還是…新的陷阱?
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垂,仿佛巨大的、冰冷的墓蓋,沉沉地壓在蒼茫的北麓荒原之上。寒風卷起沙塵,打著旋兒掠過裸露的巖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腳下的河水奔騰咆哮,水汽彌漫,卻驅不散那無孔不入的陰冷與死寂。
身后,是吞噬了獵戶與混混的黑暗暗河。身前,是鉛云低垂、幽冥窺伺的未知森林。業火在體內灼燒,劫書在懷中沉墜。
楚山河緩緩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平淡無奇的模樣,仿佛剛才那短暫而危險的信號只是錯覺。但他搭在腰間劍柄上的右手,指關節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線。
“走。”他轉過身,聲音被寒風吹散,卻清晰地釘入秋長歌耳中,指向下方奔騰的河灘,“沿水走。入林前,需尋渡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