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的雨,總帶著股鐵銹味。
林夏蜷縮在破廟角落,聽著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昨日被惡霸打斷的肋骨在隱隱作痛。他懷里緊緊揣著那柄撿來的銹劍,劍鞘上 “君子” 二字早已被歲月磨得只剩模糊的刻痕。
“咳咳……” 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劍鞘上,暈開一小朵暗紅的花。三天前,鎮西的張屠戶強搶王寡婦的女兒,他一時熱血上頭,抓起這柄破劍就沖了上去。結果可想而知,他被打得像條死狗扔出了肉鋪,若不是王寡婦偷偷把他拖到破廟,恐怕早已成了野狗的口糧。
雨幕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林夏警覺地握緊銹劍。一個身披蓑衣的老者背著手走進來,斗笠邊緣垂下的竹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
“后生,骨頭硬得很,就是章法太差。” 老者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過木頭,“這柄‘君子劍’落在你手里,真是委屈了它。”
林夏掙扎著坐直身體,警惕地盯著老者:“前輩是……”
“路過的閑人罷了。” 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布滿溝壑的臉,左眼渾濁如死水,右眼卻亮得驚人,“看你是塊璞玉,就是缺個雕琢的匠人。”
他從蓑衣里取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里面竟是本泛黃的劍譜。封面上 “君子劍法” 四個瘦金體字,筆鋒凌厲如出鞘長劍。
“這是……” 林夏瞳孔驟縮,他雖不懂武功,卻也聽說過百年前 “劍君子” 葉孤影的傳奇。據說他憑這套劍法縱橫江湖,無人能擋,臨終前卻將劍譜和佩劍一并遺失。
“你懷里的就是葉先生的佩劍。” 老者用腳尖點了點林夏的膝蓋,“當年我有幸得葉先生指點三招,這套劍法也算記了個七七八八。如今老了,留著也沒用,不如傳了你。”
林夏看著劍譜上密密麻麻的注解,又摸了摸懷里的銹劍,突然 “噗通” 一聲跪下:“請前輩教我!”
老者渾濁的左眼里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笑意:“學劍很苦,尤其是君子劍。它講究的不是殺伐,是克制,是堅守。你這點血性,怕是耐不住這份寂寞。”
“我能!” 林夏抬起頭,雨水混著血水從臉頰滑落,“只要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再苦我也能忍!”
老者沉默半晌,緩緩點頭:“好。從今日起,你每日寅時來后山竹林找我。記住,學劍先學心,心不正,劍再利也只是兇器。”
寅時的竹林,晨露未晞,寒氣刺骨。
林夏按著老者的吩咐,站在竹林中央,雙手平舉,掌心各放著塊鵝卵石。老者說這是 “樁功”,看似簡單,實則最磨心性。
“呼吸要勻,意守丹田。” 老者坐在不遠處的青石上,手里摩挲著個酒葫蘆,“君子劍講究收發自如,根基不牢,一切都是空談。”
起初,林夏連一炷香都撐不住,手臂酸痛得像要斷掉,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順著衣角滴在青石板上,暈出一圈圈深色的痕跡。每當他快撐不住時,就會想起王寡婦含淚的眼神,想起張屠戶囂張的嘴臉,咬著牙硬是挺了下去。
半個月后,他終于能穩穩地站滿一個時辰。老者這才開始教他拔劍。
“拔劍要快,但更要準。” 老者示范著,手腕輕抖,腰間竹劍 “噌” 地出鞘,帶起的勁風削落了身前竹葉的尖端,而竹身完好無損,“君子劍,點到即止,不到萬不得已,不出殺招。”
林夏依葫蘆畫瓢,可銹劍沉重,他又傷剛好,每次拔劍都顯得笨拙無比。往往劍還沒出鞘一半,就已氣喘吁吁。
“用力過猛,氣脈浮躁。” 老者用竹杖敲了敲他的手腕,“記住,劍是手臂的延伸,不是外物。你在跟劍較勁,而不是用劍。”
林夏咬著牙反復練習,虎口被劍柄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結繭,繭子磨厚了,握劍反而更穩了。
三個月后,他終于能做到拔劍收劍行云流水,老者才開始傳授具體的劍式。
“第一式,‘立身處世’。” 老者揮劍指向東方初升的朝陽,劍尖斜指地面,身形挺拔如松,“君子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端,這一劍,要的是堂堂正正。”
林夏跟著模仿,卻總覺得別扭。他習慣了橫沖直撞,這種看似平淡的起手式,總讓他覺得少了幾分威力。
“不對。” 老者搖頭,“你這是要打架的架勢,不是練劍的姿態。再做一遍,想象自己站在懸崖邊,身后是萬丈深淵,身前是千軍萬馬,你要守住的不是自己,是腳下的土地。”
林夏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王寡婦家破舊的木門,浮現出張屠戶猙獰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擺出起手式,這一次,肩膀不再緊繃,腰腹微微下沉,竟真有了幾分淵渟岳峙的氣度。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繼續說道:“第二式,‘見賢思齊’。出劍要快,收劍要穩,取人之長,補己之短……”
日子就在日復一日的練劍中悄然流逝。林夏的劍越來越快,越來越穩,身上的傷痕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緊實的肌肉和沉穩的氣質。他不再是那個沖動莽撞的少年,眼神里多了幾分從容和堅定。
這天傍晚,林夏練完劍回家,路過鎮口的茶館,卻看到一群黑衣人圍在那里。為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一道刀疤從額頭延伸到下巴,正是附近山頭的馬匪頭子 “獨眼狼”。
“王寡婦,把你女兒交出來,老子還能饒你不死!” 獨眼狼一腳踹翻了茶館的桌子,茶杯碎裂的聲音刺耳驚心。
王寡婦死死護著躲在身后的女兒,渾身發抖:“你們…… 你們別亂來,我已經報官了!”
“報官?” 獨眼狼哈哈大笑,“等官府的人來,你女兒早就成了老子的壓寨夫人了!”
林夏攥緊了腰間的劍,指節泛白。老者說過,學劍是為了守護,不是為了逞強。可看著王寡婦驚恐的眼神,他體內的熱血又開始沸騰。
“住手!” 林夏一步踏出,擋在王寡婦身前。
獨眼狼瞇起獨眼,上下打量著林夏:“哪里來的毛頭小子,敢管你家狼爺的閑事?”
“她是我罩著的人,你動她試試。” 林夏緩緩拔出銹劍,劍身在夕陽下閃過一道寒光,那些鐵銹不知何時已被磨去,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劍身。
“喲呵,還帶了把破劍?” 獨眼狼身后的馬匪們哄堂大笑,“這小子是來給咱們表演雜耍的嗎?”
獨眼狼卻收起了笑容,他從林夏握劍的姿態里,看出了幾分門道:“小子,你師父是誰?報個名號,或許狼爺我還能給幾分薄面。”
“我師父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練劍先練心。” 林夏劍尖斜指地面,正是 “立身處世” 的起手式,“你要動她,先過我這關。”
“找死!” 獨眼狼臉色一沉,揮了揮手,“給我廢了他!”
兩個馬匪抽出刀,獰笑著撲了上來。林夏深吸一口氣,腦海里閃過老者的教誨:“君子劍,后發先至,以巧破拙。”
他不退反進,身形如風中楊柳,看似搖搖欲墜,卻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刀鋒。銹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時而如春風拂柳,輕柔卻無處不在;時而如磐石屹立,沉穩而堅不可摧。
“鐺!鐺!” 兩聲脆響,馬匪手中的鋼刀竟被銹劍卷飛,劍鋒貼著他們的咽喉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馬匪們嚇得臉色慘白,踉蹌著后退幾步,再也不敢上前。
獨眼狼瞳孔驟縮:“君子劍法?你是葉孤影的傳人?”
林夏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著他:“滾。”
獨眼狼死死盯著林夏手中的劍,又看了看周圍圍觀的鎮民,咬了咬牙:“好!今日之事,咱們沒完!” 說罷,帶著馬匪們狼狽離去。
鎮民們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王寡婦拉著女兒跪在地上,給林夏磕頭:“多謝林少俠救命之恩!”
林夏連忙扶起她們,臉頰有些發燙:“嬸子快起來,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收劍入鞘,轉身想走,卻被鎮民們圍住。大家七嘴八舌地稱贊著,有人遞來饅頭,有人拿來傷藥,看著這些真誠的笑臉,林夏突然明白了老者說的 “守護” 是什么意思。
回到破廟,林夏發現老者竟坐在他常坐的角落。
“師父。” 林夏躬身行禮,語氣里帶著一絲忐忑。他終究還是動了手,雖然沒有傷人,卻也破了老者 “非必要不動劍” 的叮囑。
老者卻沒有責怪他,只是淡淡問道:“今日為何要拔劍?”
“他們要傷害王嬸……”
“所以你就忘了我教你的‘克制’二字?” 老者打斷他的話,“若他們人再多些,你怎么辦?若是他們有備而來,你能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
林夏低下頭,無言以對。
老者嘆了口氣:“君子劍不是讓你當英雄,是讓你明白何時該挺身而出,何時該隱忍退讓。今日之事,你做得對,卻也錯了。”
“弟子愚鈍,請師父明示。”
“對在你守住了本心,錯在你太張揚。” 老者站起身,走到林夏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今日露了鋒芒,必然會引來更多麻煩。獨眼狼背后還有靠山,這青石鎮,怕是待不久了。”
林夏心中一緊:“那王嬸她們……”
“我已經安排好了。” 老者遞給林夏一個包袱,“明日一早,你就離開青石鎮,往南走,去一趟煙雨樓。找一個叫蘇輕寒的姑娘,把這個交給她。”
包袱里是封信,還有塊玉佩,玉佩上刻著個 “蘇” 字。
“師父,您……” 林夏看著老者,突然覺得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我老了,該落葉歸根了。” 老者擺了擺手,“記住,君子劍的最高境界,不是天下無敵,是心懷天下。你要走的路還很長,莫要辜負了這柄劍,更莫要辜負了自己。”
第二天清晨,林夏告別了王寡婦,背著簡單的行囊,腰間掛著那柄君子劍,踏上了南下的路。
走出青石鎮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后山竹林的方向,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像一尊亙古不變的石像。林夏對著那個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前路漫漫,江湖險惡,但他知道,只要心中的那份堅守還在,手中的劍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
煙雨樓在江南水鄉的深處,青磚黛瓦,依水而建。
林夏站在碼頭,看著樓前掛著的紅燈籠在微風中搖曳,有些恍惚。這一路南下,他遇到了不少人和事,有拔刀相助的俠客,也有笑里藏刀的偽君子。他漸漸明白,老者所說的 “君子劍”,不僅僅是一套劍法,更是一種處世的態度。
“這位公子,可是要上樓?” 一個穿著青衫的小二走上前來,笑容可掬。
林夏點頭:“我找蘇輕寒姑娘。”
小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熱情地引路:“原來是蘇姑娘的客人,里面請。”
煙雨樓里人聲鼎沸,三教九流匯聚一堂。林夏跟著小二穿過大堂,來到二樓的雅間。
“姑娘,有位公子找您。” 小二恭敬地說道。
雅間里傳來一個清脆如黃鶯般的聲音:“請他進來吧。”
林夏推門而入,只見窗邊坐著位白衣女子,青絲如瀑,眉目如畫,正臨窗遠眺,手中把玩著一顆黑子。
“姑娘可是蘇輕寒?” 林夏抱拳道。
女子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打量著林夏,當看到他腰間的君子劍時,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正是小女子。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林夏取出老者交給他的信和玉佩:“是家師讓我把這個交給姑娘。”
蘇輕寒接過信和玉佩,指尖觸碰到玉佩時微微一顫。她展開信紙,細細讀著,原本平靜的臉上漸漸泛起漣漪,到最后,竟有晶瑩的淚珠滑落。
“他…… 他還好嗎?” 蘇輕寒的聲音帶著哽咽。
林夏想起老者蒼老的容顏,搖了搖頭:“家師說,他該落葉歸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