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氣正是最炎熱的時候。
霍尋靜沿著樹蔭走回家的時候,背后已經被汗濕了一片,如玉的皮膚也被曬得泛紅。
他拿著書,推開門說:“媽,車在半路拋錨了,梁叔說找個……”
他的聲音忽然停住。
除了他的母親駢明珠外,客廳的沙發上還坐著兩個人,都將將目光投向他。
年長一些的女人與母親年紀相仿,眼角和脖頸都爬上了細紋,大膽地穿著艷麗修身的棗紅色的長裙。
而在這個女人的身邊,還坐著一個瘦弱的女孩。
霍尋靜的目光移到這個女孩的臉上。
對方本來在盯著他看,但在和他目光接觸后,立刻像是被蜜蜂蟄到般,垂下了頭。
“小靜回來了。”駢明珠站起來,為客人介紹,“桂枚,這是我的兒子,霍尋靜。”
馮桂枚捂著嘴笑,“和你長得有八分像呢。讓他高考志愿報影視院校唄,將來一定能當明星,紅透半邊天。”
駢明珠嗔怪,“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
她又對霍尋靜說:“小靜,媽媽給你介紹。這位是馮阿姨,是媽媽新認識的好朋友。”
“你看看馮阿姨領著的小姑娘……眼熟嗎?你猜猜她是誰?”
霍尋靜再次將目光投向沙發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把頭埋得更低了,簡直像埋沙的鴕鳥。
馮桂枚不高興地捅咕一下自己的女兒,“何枝,把頭抬起來。哥哥以前給你寄了那么多東西,見了面,怎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枝枝害羞呢。”
駢明珠笑瞇瞇,又和自己的兒子咬耳朵:
“枝枝考上市一中,最近才搬過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是你馮阿姨的女兒。小靜,你說,神不神奇?”
霍尋靜盯著何枝,而何枝已經在馮桂枚的捅咕下,鼓起勇氣抬頭,對他露出個怯生生的笑。
神奇。
怎么不神奇?
在幾個月前,還因為寄出的門票沒有得到回信而沮喪。
而今天,在這個炎熱的、煩悶的、車子拋錨的普通一天,她就這么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像一場突然到來的暴雨。
也像久旱逢甘霖。
駢明珠和馮桂枚的關系日漸升溫,二人不是去逛街,就是蹲在房間里研究她們的鉤針編織藝術。
考慮到兩個孩子都不是淘氣的性格,她們放心地把他們留在家里——寫作業。
霍尋靜今年高三,基本沒有閑暇的時候。
而何枝則剛剛升上高一,她以前不在這里讀書,又考入尖子班,跟上進度有些吃力。
兩個人被放在家里,即使面對面坐在書房里,也是天昏地暗地刷題。
家里的做飯阿姨姓李,單名萍,在霍家工作已有八年。
她切好水果送到書房后,就輕手輕腳地退出,給自家太太打電話。
“小靜在做數學卷子,枝枝在寫英語。”
駢明珠嗯一聲,“還有呢?”
李萍想了想,“小靜已經做了三張卷子,枝枝才勉強寫完一頁練習冊。枝枝好像不太擅長做英語。”
馮桂枚在旁邊嘀咕,“是聽力題吧。她們學校以前不教這個,她跟不上,我也輔導不了她。”
“讓她問小靜啊。”駢明珠說:“小靜英語好得很,每次只扣作文分。”
“兩個人不說話的。”李萍說:“一句話都不吭。”
掛了電話,駢明珠和馮桂枚面面相覷,心情都有些復雜。
這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早戀是不會早戀的。
但這兩個孩子……不會都學傻了吧?
李萍匯報完,就換好衣服離開了。
在她離開不久,天氣就忽然發生了變化,下起了大雨。
轟隆隆——
紫色的閃電劃過天幕,鉛灰色的云層快速翻起,雷聲夾著雨滴一起落下。
霍尋靜從卷子中抬起頭,就看到大雨噼里啪啦的往窗戶上打,又順著沒關緊的縫隙流進來。
而離窗戶最近的何枝,正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桌子上的練習冊,還不忘用手緊緊捂著耳機。
仿佛這樣就能讓她自己多聽懂幾道題。
霍尋靜手中的筆又轉了一圈,放下。
他走過去,伸長手臂關緊窗戶,何枝才如夢初醒般抬頭。
“下雨了。”
霍尋靜說。
何枝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在,她摘掉耳機,站起來,后退一步。
“下雨了……要不我先回去吧。”
霍尋靜問:“這么大的雨,你要怎么回去?”
何枝捏著筆,不說話了。
她連傘都沒帶。
“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開車送你。”
霍尋靜這么說,但他卻沒有動,連去拿車鑰匙的意思都沒有。
何枝當了真:“不用了,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回去的,呃,你借我一把傘……”
忽然,又是一記閃電劈下。
書房里的燈閃了幾下,在發出嘶嘶的電流聲后,突然熄滅。
不只是書房,整個別墅都停電了。
跳閘了?
何枝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幽暗,摸索著往前邁了半步,嘴唇卻擦過一片清幽柔軟的茉莉香。
皮膚……
臉?
還是嘴唇?
她分不清楚,也被自己猜想嚇了一大跳,慌張地往后退,卻又不知踩到什么,差點跌倒。
霍尋靜伸手扶住她,“你碰到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何枝簡直想當場給他磕一個,“我不是故意的!”
霍尋靜沒說話,繼續低頭在書桌的抽屜中翻找手電。
何枝試圖后退,但手腕還被霍尋靜捏著。
走不開。
“你,你能不能先松開我?”
霍尋靜松開了手。
何枝剛剛舒了一口氣,就感覺對面的人忽然上前一步,將她逼到了墻角。
左邊是桌子,右邊是墻壁。
背后同樣抵著墻壁,面前卻撲來清苦幽靜的茉莉香,還有屬于……的溫熱氣息。
何枝剛剛舒緩下來的心跳,再次猶如擂鼓。
“討厭我?”霍尋靜溫和地問。
光線昏暗,何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隱隱約約的輪廓。
深沉的、危險的……不太高興的。
何枝連忙搖頭,“沒討厭,絕對沒討厭。”
“那你為什么總躲著我走?”霍尋靜問:“我和你在書房里坐了一下午,一句話都不和我說?”
何枝呆住,“你、你也沒有和我說話呀。”
霍尋靜安靜片刻,“你更喜歡我,所以要主動和我說話。”
何枝驚呆了。
“我、我、我……”她開始磕巴,“你、你……你!”
脖頸卻忽然一涼。
原來是剛才鉆進窗縫的雨滴,此刻正順著上方的窗框滴下,恰巧滴到何枝的脖頸里。
何枝被雨水冰了一下,思路清晰起來,也重新有了勇氣:“我沒有喜歡你,你不要太自信!”
霍尋靜聽了,狹長的眼睛瞇起。
忽然,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何枝被他笑得面頰滾燙。
撒謊被看穿了。
然而霍尋靜已經退開,在按亮手電筒的同時,順便將何枝碰到桌邊、快要掉下去的練習冊擺好。
他只掃了一眼,就說:“第四題到第八題全錯了。”
何枝將練習冊合住,“……你又沒聽題。”
既然沒聽題,怎么知道她是做對還是做錯?
霍尋靜轉身走到書架旁,抽出其中一本自己做過的練習冊,放到何枝的桌子上。
手指又翻開里面的某一頁,上面的題,和她現在做的簡直一模一樣。
答案與何枝寫的不同,卻被紅筆批注全對。
“基礎欠缺的話,可以先從簡單的開始。”
霍尋靜證明完畢,又抽出幾本自己沒怎么做的,按照難易程度擺好。
“你先做這些,有不會的,就來問我。”
何枝不想問他。
她盯著桌子上那本全對的英語練習冊,開始懷疑人生。
霍尋靜俯身,用手指敲敲桌子,“聽到了沒有?”
“聽到什么?”何枝裝傻。
“來問我。”霍尋靜把聲音放低、放輕柔,“何枝,來和我說話。”
突如其來的雨,又突如其來的結束了。
霍伯山回到家里,順便帶來了物業維修的人,修理家中的電路。
他推開書房的門,看到自己的兒子,還有那個叫何枝的小姑娘,一人抱著一個手電筒,埋頭學習。
很有古人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的感覺了。
他滿意地點點頭,“尋靜,先歇一歇。我買了蘇荷齋的點心,你帶枝枝下來吃吧。”
“知道了,爸。”霍尋靜合住書,“何枝?”
何枝打個激靈,抬起頭。
她明顯還處于紅溫狀態,眼神也有些飄忽不定,但飄來飄去,就是不肯看霍尋靜。
霍尋靜并不介意,他友好的微笑著,“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