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們這般激動，自有緣故。

往日韃子小股襲擾，向來是燒殺搶掠后揚鞭遁走。

邊軍若追出去，輕則被騎射壓制得抬不起頭，重則陷入埋伏九死一生。

可如今跟著的這位林總旗，謀勇兼?zhèn)?，初次率軍追敵便?chuàng)下赫赫戰(zhàn)功。

縱是胡大勇從前隨將軍征戰(zhàn)，也不曾有過這般酣暢淋漓的仗。

要說其中最亢奮的，非二狗莫屬。

身為伍中弓弩手，他日日盼著能一箭斃敵。

今日換上三棱箭簇，不僅一箭射死一名韃子，還協(xié)助林川格殺另一人。

論軍功，他當(dāng)屬老兵里的頭功得主。

“大老爺們，別動不動就跪！”

林川冷聲喝止，轉(zhuǎn)頭望向幾個瑟縮的婦人。

年長婦人正用衣袖慌亂遮掩身旁少女裸露的肩膀，眸中盡是驚魂未定的惶惑。

“把她們的繩子割了，清點繳獲?！?/p>

二狗蹲在一具韃子尸體旁，指尖捏著帶血的箭桿。

“總旗，您瞧這個?！?/p>

二狗用刀尖挑開韃子胸前皮甲，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這皮甲壓根擋不住三棱箭?！?/p>

林川俯身拔出箭矢，箭簇上還掛著絞爛的皮甲纖維，棱刃間嵌著細小骨渣。

“箭法不錯?！彼讣馇昧饲眉龡U，“往后勤加操練，多殺幾個韃子?！?/p>

“得令，總旗！”

二狗的興奮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

婦人們相互攙扶著起身。

年輕少女忽然沖上前，發(fā)瘋似的狠踹已經(jīng)斷氣的韃子尸體，淚水混著塵土糊在臉上。

年長婦人顫抖著屈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泥地里：

“多謝軍爺救命之恩……”

林川伸手將她扶起：“先起來吃些東西，稍后派人送你們回去。”

胡大勇牽來繳獲的戰(zhàn)馬，馬鞍上的水囊和干糧隨著動作晃出輕響。

幾個婦人機械地接過食物，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胡大勇湊近林川，壓低嗓音：

“總旗，韃子的馬和羊群如何處置？”

林川望向不遠處拴成一排的六匹戰(zhàn)馬，又瞥向咩咩叫著的羊群：

“馬帶走，羊……歸還給村里人吧?！?/p>

胡大勇聞言一愣。

按軍中慣例，繳獲物資要么上繳，要么由將士分取，從未有過還給百姓的先例。

但他很快頷首應(yīng)下：“明白！”

隨即轉(zhuǎn)身吆喝一聲，幾個村民立刻興高采烈地去牽馬趕羊。

“柳樹村上次繳獲的六匹戰(zhàn)馬都受了輕傷，一并帶回鐵林堡?！?/p>

林川補了一句。

在這亂世，馬是比銀錢更金貴的物件。

兩場仗打下來，已繳獲十二匹戰(zhàn)馬，組建一個小旗的騎兵隊綽綽有余。

但林川對此并無太多興奮。

韃子自幼在馬背上長大，若無裝備代差，僅憑一腔血勇組建騎兵硬拼，絕非明智之策。

他伸手撫過戰(zhàn)馬鬃毛，望著夜色中漸漸規(guī)整的隊伍，心中已有計較：

比起馬背上的廝殺，或許該在屯堡里多下些功夫……

……

接下來的幾日。

鐵林堡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場仗下來，老兵們腰間的錢袋子晃得人眼熱。

村民們瞅著林川的眼神都變了。

沒出三天，招兵的木牌子前就擠破了頭。

五十個輔兵名額很快滿員。

戰(zhàn)兵只招了二十個，有一半是跟著殺過韃子的熟面孔。

林川站在堡門口，事無巨細地安排分工：

除了負責(zé)做飯和漿洗的六名婦人以外，

剩下的輔兵被分成了三組，一組打鐵，一組墾荒，一組建房。

輔兵每天兩頓餅子粟米粥管夠，戰(zhàn)兵每伍加一斤肉。

聽到這個待遇，不論戰(zhàn)兵還是輔兵都轟然叫好。

擱從前，這是想都不敢想的稀罕事。

村民們往日里給縣里當(dāng)民壯，別說干糧了，連粟米粥都得摻著野菜喝。

干一整天活，如果能領(lǐng)到倆硬餅子，就算老天開眼。

趕上老爺們心情不好，鞭子抽在背上都是輕的。

糧餉還得被層層盤剝，最后落手里的銅錢連買鹽都不夠。

如今跟著林川，輔兵每日兩頓餅子粟米粥管夠，粥里能看見實打?qū)嵉拿琢?，餅子也是新麥磨的面，咬一口帶著麥香。?zhàn)兵更了不得，每伍每天加一斤肉，雖說多是曬干的馬肉條子，可嚼在嘴里有油星子，干活時膀子都比從前有力氣。

“他娘的，這比給地主家扛活強百倍！”

輔兵里的老光棍李三捧著碗，拿著筷子直感慨，

“上回給王員外家割麥子，每日才給倆窩頭，還得看管家臉色！”

“那是咱總旗仗義！”

王鐵柱咬著馬肉條子，腮幫子鼓得老高，

“昨兒俺瞅見他自個兒碗里的肉比咱還少，問他咋回事，他說’當(dāng)官的先挨餓，當(dāng)兵的才肯干’！”

老兵們更是心知肚明。

從前打仗，別說賞錢了，連繳獲的皮子都得上繳。

邊軍的餉銀是比府兵高。

可兵是兵，將是將，層層克扣下來，發(fā)到手里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兒。

要不之前張伍長怎么敢明目張膽地搶軍功呢？

如今跟了林總旗，上頭按軍功給的賞銀，總旗竟然足額發(fā)到手里！

上哪去找這么好的頭兒？！

最讓村民們眼熱的，是戰(zhàn)兵和輔兵的體面。

從前出門，若是見了府兵都得低頭哈腰，如今走在村里，腰桿挺得筆直，連說話都敢扯著嗓子喊。張嬸家的小子才十四，硬是擠進打鐵隊，跟了趙鐵匠當(dāng)學(xué)徒，逢人就顯擺腰間的皮圍裙：“總旗說了，等學(xué)會打三棱箭，下月給俺漲半口糧！”

這日晌午，趙鐵匠的新爐子開爐。

林川站在一旁，看著通紅的鐵水倒進模具，輔兵們圍在四周稀罕得不行。

胡大勇湊過來：“總旗，照這么個整法，咱兜里的銀子撐不過半月啊?！?/p>

他這話不虛。

自打兵舍開建、新爐起造，買炭、買鐵、買糧、買肉，流水般從錢袋里往外淌。

饒是上回衛(wèi)城驗功得了賞銀，也架不住這般折騰。

也難怪他整日擰著眉頭。

自林川點他做鐵林堡的“大管家”，這老小子便跟變了個人似的。

每日攥著算籌蹲在賬房里，連兵舍漏了片瓦都要在賬本上畫個記號。

此刻他腰間別著牛皮賬本，指節(jié)敲得賬本“啪啪”響：

“昨兒新到的百斤炭，老趙說了，才夠開三爐……還有那幾個新來的輔兵，飯量大得跟牛似的，衛(wèi)城大營也沒這么好的待遇……”

林川擺了擺手，打斷他的抱怨：“糧餉之事，王戶部怎么說？”

“這個……”胡大勇表情復(fù)雜起來。

“你啥時候婆婆媽媽起來了？”

“唉，王戶部說了，只給二十人的糧餉，剩下的，兩個月后補上……”

“嘿……比我猜的要多些……”

“嗯……啥？”

林川笑了笑，沒有說話。

上次問龐大彪糧餉的事情。

那廝悶著臉來了句“去找王戶部”就跑了。

當(dāng)時林川心里有預(yù)感到不妙。

后來旁敲側(cè)擊才從胡大勇口中探出點風(fēng)聲。

原來這王戶部本是戶部派來監(jiān)軍的文官，因慣會打撥浪鼓算盤，得了這么個外號。

在衛(wèi)城將軍眼皮子底下，他還曉得收斂。

可偏生瞧不上陳將軍提的屯堡戰(zhàn)略，對鐵林堡這個陳將軍當(dāng)眾擢升的戍衛(wèi)所更是百般挑剔。

畢竟這兒離衛(wèi)城幾十里，糧餉經(jīng)他手撥下來，多少都是他說了算。

“總旗，他昨兒還派親兵來傳話，”

胡大勇壓低聲音，“說咱新招的輔兵不合規(guī)制，朝廷只認戰(zhàn)兵名額……”

“規(guī)制？”林川冷哼一聲，“他王戶部竟然不認《大乾戍所則例》？箭簇按我說的送過去了？”

胡大勇點點頭：“按總旗吩咐，送過去了。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明白，這事兒為什么不能大張旗鼓地呈送給將軍？畢竟這是大功一件……”

“是不是大功，你我說了不算。”

林川笑了笑。

陳將軍身為一營主將，糧餉的問題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日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林川自己募兵。

心里打著什么算盤，別人不知道，林川可是心頭清亮。

“將軍啊將軍，你何必要拿這個考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