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過后。
雨水浸透的土地泛著黑紅的泥濘,像被血反復(fù)澆透后又曬干的破布。
秦知縣——哦不,現(xiàn)在是秦同知,踩著黏稠的淤泥,滿臉悲苦地往前走了幾步。
幾日前還冒著炊煙的村落,如今只剩焦黑的骨架。
幾根未燒盡的房梁斜插在廢墟里,雨水順著焦木滴落,坑里積著暗紅色的水,不知混了多少血。
尸體橫七豎八地歪著。
有個婦人蜷在井臺邊,半邊身子焦黑,另半邊卻蒼白如紙。井繩斷了,轱轆上纏著半截發(fā)辮,不知是她的,還是孩子的。
秦同知蹲下身,望向黝黑的深井。幾具孩子的身體漂浮在下面,已經(jīng)看不出模樣。
隨行的衙役中,已經(jīng)有人干嘔了起來。
那氣味確實令人窒息。
雨后的空氣本該清新,此刻卻蒸騰著令人惡心的味道。那是焦糊的皮肉、漚爛的糧食、還有浸泡在雨水里慢慢膨脹的尸體,所有味道糅在一起,扯得人腸胃翻攪。
山坡上傳來馬蹄踏碎枯枝的聲響。
三名騎士立在林邊,為首者一襲青衫,在這臟亂的世界里干凈得刺眼。秦同知瞇起眼睛,看見那人正用毛筆在冊子上勾畫。
“知府大人從監(jiān)察院請來的。”老衙役低聲道,缺了門牙的嘴漏著風(fēng),“專司繪錄戰(zhàn)禍……”
“繪錄戰(zhàn)禍?”秦同知皺起眉頭。
老衙役嘿嘿一笑,露出黃黑的牙根:“戰(zhàn)禍越慘,朝廷銀子撥的就越爽快。去年大旱,知府大人讓災(zāi)民在城門口排著隊餓死,監(jiān)察院畫了三日,最后撥下來三十萬兩賑災(zāi)銀……”
秦同知沉默地點點頭。
山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送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
“……那邊樹上……”青衫人用筆桿指點著,“再多吊幾具尸體……看著更凄慘些……”
秦同知的手猛地攥緊。
他看見兩名隨從翻身下馬,走向村口那棵老槐樹。樹上已經(jīng)吊著三具尸體,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隨從們從泥濘里拖起兩具孩童的尸首,麻利地系上繩索。較小的那個孩子最多五六歲,腦袋軟綿綿地耷拉著。
“大人……咱們該走了。”老衙役催促道。
秦同知抬手止住他的話。他的目光釘在那青衫人身上。對方正專注地調(diào)整畫本角度,時而皺眉搖頭,時而滿意頷首,像個在斟酌畫作的文人雅士。
“再往左挪半尺……”青衫人比劃著,“對,就這樣……”
孩童的尸體被風(fēng)吹得轉(zhuǎn)了個方向,露出青紫的小臉。
秦同知閉上眼睛,努力平復(fù)著心情。
“大人?”老衙役的聲音有些焦急,“知府大人該等急了。”
秦同知轉(zhuǎn)過身,表情恢復(fù)如初。
“走吧。”他語氣平靜道。
青衫人聽見動靜抬頭,看見個滿身泥點的官員正帶人離開。
他合上冊子,眉頭皺起。
“那是誰?”他問道。
“新上任的秦同知。”身邊的隨從顯然知曉秦同知的身份。
“就是張參將提到的那位秦知縣?”
青衫人微微一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
“大人,前方就是青州城了。”
馬車碾過官道最后一道山梁,老衙役的聲音響起。
秦同知掀開車簾,青灰色的城墻陡然撞進眼簾。
三年前他押解稅銀入城時,只記得城樓上的戍旗獵獵作響。
如今以同知身份赴任,才真正看清這座邊塞雄城的全貌。
五丈高的城墻全用黑石壘就,女墻齒堞間探出密密麻麻的弩床鐵戟;護城河引的是活水,河面浮著帶刺的鐵蒺藜網(wǎng);城門洞上方,“鎮(zhèn)山門”三個漆金大字已斑駁剝落。
“大人,這就是鎮(zhèn)山門。”老衙役指著城門上方的匾額,“上月剛換了新的千斤閘。”
秦同知微微頷首。清平縣的城墻不過兩丈高,城門是用厚木板包鐵皮做的。而眼前這座邊塞雄城,光是甕城就比清平縣衙還要大上三倍。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
秦同知取出吏部文書,守門的把總仔細(xì)驗看后,突然恭敬起來:“原來是秦大人。張參將吩咐過,您到了直接去府衙,不必排隊。”
秦同知心頭一動。
他不過是個新上任的同知,張參竟然特意關(guān)照。
想來,是因為此前與張員外的關(guān)系……
目光掃過城門處,發(fā)現(xiàn)尋常百姓入城都要解衣搜檢,而幾個軍漢卻暢行無阻,領(lǐng)頭的還朝把總拋去一袋銅錢。
入得城內(nèi),喧囂聲撲面而來。
沿街店鋪的幌子在風(fēng)中翻飛,鐵匠鋪里傳來叮當(dāng)?shù)拇蜩F聲。街上人頭攢動,賣菜的、挑著柴的、抱著孩子的、要飯的。一隊府軍押著十幾輛糧車往北而去,青石板上已經(jīng)碾出了深深的轍印。幾個稅吏正在茶肆前清點賬目,算盤珠子打得噼啪作響。
這與清平縣的市集截然不同。
那里最熱鬧時也不過是糧行前的討價還價,何曾見過這般車馬粼粼、兵甲森嚴(yán)的景象?
“讓開!讓開!”
一隊騎兵疾馳而過,行人紛紛避讓。秦同知注意到他們腰牌上的紋飾。
是西梁軍的標(biāo)記。
這些人馬雖不在城中常駐,但影響力顯然無處不在。
轉(zhuǎn)過鼓樓,府衙的黑漆大門已遙遙在望。
門前兩尊石獅怒目圓睜,比清平縣衙那對年久失修的石獸威嚴(yán)得多。
秦同知整了整衣冠,手心微微沁出汗來。
“大人……”老衙役小聲提醒,“知府派人來迎了。”
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快步走來,滿臉堆笑:“秦大人一路辛苦!知府大人已在二堂備茶相候。”
秦同知深吸一口氣。
這座邊城的氣象遠(yuǎn)非清平可比,這里的暗流,想必也更加兇險。
他摸了摸袖中的吏部文書,又想起林川托女兒帶給他的話,深吸了一口氣。
“有勞引路。”
穿過長長的廊院,二堂內(nèi),知府周亭儒正用銀簽子剔著茶盞里的浮沫。
見他進來,周知府笑著擱下茶盞:“秦大人來了,坐。”
“下官拜見府尊。”秦同知躬身行禮。
“誒,又不是外人,不必多禮。”周知府推過一盞茶。
“府尊,規(guī)矩下官還是懂的。”
秦同知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抬手朝身后輕輕一揮。兩名年輕衙役應(yīng)聲而入,抬著兩個沉甸甸的樟木箱,落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悶響。
“哎呀,秦大人,你這卻是見外了!”
周知府朗聲大笑,站起身,盯著那兩個箱子,嘴上笑道,“張參將早就說你要升遷,我還不信,哈哈哈……他如今掌著青州府軍糧械,你們故人重逢,定有許多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