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三刻，青冥派演武場飄著薄霧。

謝昭珩負手立在玄鐵劍前，劍鞘上還凝著夜露，倒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他昨夜幾乎未眠，袖中一直攥著蘇小棠的銀鎖，鎖上“長命百歲“四個字硌得掌心發疼。

“謝哥哥！“

帶著糖霜甜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蘇小棠裹著他特意尋來的狐皮斗篷，發間還別著昨日的糖紙，正踮腳往他懷里鉆：“清荷姐姐說，今日要去打妖妖？

棠棠要跟謝哥哥去！“

謝昭珩垂眸，見她攥著自己衣袖的手指泛著青白，顯然天沒亮就守在門外。

他伸手攏了攏她斗篷，抬頭看向臺階上的清荷：“掌門可準了？“

“準了。“清荷將斬妖令往他掌心一按，目光掃過蘇小棠沾著糖漬的嘴角，“她說小棠的鼻子比咱們十個巡山弟子都金貴?！?/p>

“傻女進險地？“

一道粗啞的男聲從隊列里炸響。

外門帶隊師兄蕭烈攥著玄鐵棍跨前一步，鎧甲上的銅釘撞得叮當響：“上月劉師弟帶道童探黑霧嶺，連骨頭渣子都沒剩！

您護著她，咱們全隊都得給她陪葬！“

謝昭珩的目光冷下來。

他指尖輕叩腰間玄鐵劍，劍鳴如冰棱墜地：“她若倒下，我提頭來見。“

蕭烈喉結動了動，忽然瞥見蘇小棠正仰著頭往謝昭珩懷里縮，像只被驚到的奶貓，到底沒再說話。

隊伍行至晌午，已入了黑霧嶺。

山風卷著腐葉味灌進領口，青羽——那只總棲在謝昭珩肩頭的青雀突然振翅，尾羽掃過蘇小棠發頂：“妖氣不對，混著三重障眼法?！?/p>

“停?！?/p>

蘇小棠突然攥緊謝昭珩的衣袖。

她松開斗篷帽子，露出被風吹得紅撲撲的小臉，閉眼深吸一口氣，眉頭皺成小包子：“臭……腐血味底下，藏著……謝哥哥夢里的黑煙！“

謝昭珩渾身一震。

他想起昨夜夢中血色——十二歲那年，他躲在梁上，看著叔叔引著黑霧妖修撞開家門，父親的血濺在他藏身處的磚縫里，那妖氣正是這樣，腥甜里裹著鐵銹味，像毒蛇信子掃過天靈蓋。

“你怎知我夢里的事？“他聲音發啞，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眉心的蓮印。

蘇小棠歪頭，伸手去摸他發燙的耳尖：“棠棠聞見的呀！

謝哥哥抱我睡時，身上有這個味，比現在淡好多好多?！?/p>

蕭烈嗤笑一聲，剛要開口，卻見謝昭珩突然按住他肩膀。

劍修的力道重得像山壓下來，蕭烈聽見他說：“去把羅盤拿來?！?/p>

羅盤剛遞到蘇小棠面前，她就踉蹌著蹲下，用樹枝在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這里……繞過石陣，有條暗河，妖妖們從水底爬上來?！?/p>

“陰脈潛道！“青羽突然拔高了音調，尾羽炸成扇形，“我曾聽老山君說過，這嶺底有條暗河連通妖界，可連執法堂的地圖都沒標全！“

蕭烈的玄鐵棍“當啷“一聲砸在地上。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撫過蘇小棠劃的痕跡——石陣的位置、暗河的走向，竟與他當年隨師父探山時記的殘圖嚴絲合縫。

“看！“

青羽突然尖嘯。

眾人順著它喙尖望去，蘇小棠指尖所指的巖縫里，正滲出一縷黑霧。

那黑霧在半空凝成青灰色的獸爪，帶著腥風直撲蘇小棠面門！

謝昭珩的劍出鞘時帶起一道白光。

他抱著蘇小棠旋身，玄鐵劍精準挑碎獸爪，余勢不減地劈向巖縫——“轟“的一聲，石屑飛濺中，巖縫深處傳來妖獸的尖嚎。

“走?！爸x昭珩將蘇小棠護在身側，劍指黑霧翻涌的方向，“順著她劃的路?！?/p>

蕭烈抹了把臉上的石屑，重新抄起玄鐵棍。

他看蘇小棠的眼神變了——這傻姑娘蹲在地上，正把剛才被風吹跑的糖紙撿起來，拍了拍又別回發間，發頂的狐毛被血濺得濕答答的，卻還在沖他笑：“蕭師兄，糖要分你一顆嗎？“

山霧不知何時濃了。

眾人轉過石陣，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起來。

蘇小棠攥著謝昭珩的手突然收緊，他低頭，見她瞳孔微微發顫——那是她聞到危險氣息時的模樣。

“謝哥哥……“她聲音發輕，“有人在哭?！?/p>

風里隱約傳來孩童的抽噎，接著是婦人的尖叫，混著男人的嘶吼：“救命??！

妖物吃人啦！“

謝昭珩的劍再次出鞘。

他望著前方被霧籠罩的山林，那里影影綽綽站著許多“人“——穿粗布短打的獵戶，提竹籃的村婦，甚至有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娃正朝他們跑來，裙角沾著血。

青羽猛地啄了啄蘇小棠的手背。

她抬頭，見靈寵的眼睛泛著幽綠：“幻陣，別信。“

但蘇小棠的嗅覺卻捕捉到不同的味道——那些“村民“身上，都飄著和巖縫里一樣的腥甜妖氣。

她攥緊謝昭珩的衣袖，小聲道：“謝哥哥，他們不是人?！?/p>

謝昭珩低頭吻了吻她發頂：“我知道?！八絹碓浇摹按迕瘛?，眼底寒光乍現，“但他們想讓我們信?！?/p>

山霧中，“小女娃“的手已經觸到了蕭烈的玄鐵棍。

那只手剛碰到金屬，就“滋啦“一聲冒起青煙，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鱗甲。

蕭烈爆喝一聲，鐵棍橫掃而出。

而謝昭珩抱著蘇小棠，一步步往霧最濃的地方走去——他知道，真正的妖修，就在那團霧的中心。

山霧里的“小女娃“指尖剛碰到蕭烈玄鐵棍，便冒起青煙露出青鱗，這一幕驚得外門弟子們倒抽冷氣。

蕭烈的鐵棍橫掃而出，卻見那“女娃“被砸中后竟像紙片般碎裂，漫天碎霧里又涌出七八個“村民“，哭嚎著往眾人懷里撲。

“救我！

我家娃還在林子里——“扎藍布頭巾的“村婦“踉蹌著撞向蕭烈，他舉棍的手頓在半空，喉結滾動：“這哭腔......像我娘哄妹妹時的調兒......“

“假的！“蘇小棠突然發力撞向蕭烈腰腹。

她本就瘦得像團軟云，這一撲卻用了十足力道，兩人重重摔進草叢。

蕭烈還沒罵出口，就聽見她帶著哭腔喊：“他們身上沒有飯香！

我聞過村里阿婆做飯，是柴火氣混著紅薯甜，可這些人......臭得像泡爛的泥！“

話音未落，“村婦“的指甲突然暴長三寸，泛著幽綠寒光直插蕭烈咽喉。

謝昭珩的劍比光還快，玄鐵劍鞘重重磕在“村婦“腕骨上，脆響混著妖獸的尖嘯——那“人“半邊臉剝落，露出底下爬滿黏液的蛇鱗。

“青羽！

護好隊尾！“謝昭珩將蘇小棠撈進懷里，劍指掃過眾人：“閉氣！

幻陣破不了棠棠的鼻子！“

蘇小棠埋在他頸窩猛吸兩下，突然抬頭，鼻尖沾著草屑：“樹后！

三、三個影子在喘氣！“她伸出沾著糖漬的手指，顫巍巍指向左側密林——那里的樹冠本無風卻劇烈搖晃，三道黑影如夜梟撲下，爪尖帶起腥風。

謝昭珩旋身揮劍，劍光如銀河傾瀉。

第一個黑影被斬成兩截，卻在落地前化作黑霧；第二個被挑斷脊椎，露出原形竟是條丈許長的蝮蛇；第三個直撲蘇小棠面門，她本能地縮成球，卻撞進謝昭珩用劍氣凝成的屏障里。

“嗷——“蛇妖被劍氣灼得焦黑，在地上翻滾著往霧里鉆。

蕭烈抄起鐵棍追上，一棍砸碎它腦袋：“奶奶的！

老子早該信這小傻子的鼻子！“他扭頭沖蘇小棠咧嘴笑，卻見她正踮腳給謝昭珩擦劍上的血，發頂的糖紙被山風吹得嘩啦響。

日頭西斜時，隊伍尋到個背風山洞過夜。

篝火噼啪炸響，蕭烈烤著山雞，油星子落進火里濺起火星：“小棠，吃不吃雞屁股？

可香了——“

“別鬧?！爸x昭珩拍開他伸過來的手，將剝好的雞脯肉塞進蘇小棠手心。

她正盯著洞外發愣，睫毛在火光里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謝哥哥......有人來了?！?/p>

山風卷著血腥味涌進洞。

眾人抬頭，見個穿粗布短打的“獵戶“扶著樹干踉蹌進來，左胸插著半截斷箭，血把衣襟染成深褐：“大俠......救我！

我打獵時遇著妖物......“

青羽突然炸起尾羽，撲棱棱飛到蘇小棠肩頭，用喙去啄她耳垂——這是它示警的暗號。

蘇小棠渾身發抖，往謝昭珩懷里縮得更緊，手指揪住他道袍：“他身上有謝哥哥的苦味......可又......臭得像壞糖！“

謝昭珩的瞳孔驟縮。

他想起昨夜蘇小棠蜷在他懷里，小鼻子蹭著他心口嘀咕“哥哥這里苦苦的“，那是他修煉時被妖怨侵蝕的血脈氣息，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

此刻這“獵戶“身上竟混著同樣的苦，底下卻翻涌著腐尸般的腥。

“滾出來，墨鱗余孽?！爸x昭珩的聲音冷得像冰錐，玄鐵劍自動出鞘懸在身側，“你當能瞞過她的鼻子？“

“獵戶“的臉突然扭曲。

他撕下面具，露出半張爬滿青鱗的臉，左眼泛著妖異的豎瞳：“好個劍修，竟養了只活嗅香犬?！八帎艕乓恍?，抬手甩出三把淬毒短刃，轉身往洞外逃去。

謝昭珩抱著蘇小棠追出洞時，“獵戶“已竄上懸崖。

月光照在他背上，鱗甲泛著幽藍光澤——正是當年害他全家的墨鱗妖修特有的鱗紋！

“謝哥哥！“蘇小棠突然死死攥住他手腕，小臉慘白如紙，“別去！

下面有......有好多臭味往上爬！“她仰起頭，鼻尖幾乎要碰到他下巴，“像......像好多好多爛掉的蟲子，擠在黑窟窿里啃石頭！“

話音未落，懸崖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眾人腳下的山石裂開蛛網般的縫隙，碎石簌簌往下掉。

謝昭珩旋身將蘇小棠護在懷里，卻見崩塌處涌出大團黑霧——那黑霧里裹著若有若無的劍鳴，清越中帶著血銹味，竟與他父親臨終前那柄“承影“劍的嗡鳴如出一轍！

“昭珩！

小心——“蕭烈的吼聲被山石崩裂聲淹沒。

謝昭珩望著腳下不斷擴大的裂縫，懷里的蘇小棠還在發抖，鼻尖蹭著他喉結：“謝哥哥，底下有......有吃人的嘴......“

黑霧翻涌中，隱約可見刻滿妖文的石磚從地縫里露出來。

謝昭珩瞇起眼，玄鐵劍在掌心震得嗡嗡作響——這氣息，這劍鳴，這崩塌的裂谷......分明指向某個被遺忘的秘密。

“抓緊我?！八皖^吻了吻蘇小棠發頂，將她護在臂彎最里側，“不管下面有什么，我都帶你殺出去。“

山風卷著黑霧灌進領口，眾人腳下的裂縫已寬得能墜下一頭牛。

蘇小棠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鼻尖動了動——除了腐臭，她還聞到一絲極淡的、帶著蓮香的清氣，像極了她眉心那朵總在發燙的金蓮花。

裂谷深處傳來低沉的嘶吼，仿佛有什么沉睡的東西被驚醒了。

謝昭珩望著腳下不斷塌陷的山崖，眼底寒火更盛——他終于明白，為何這趟斬妖任務會引他至此。

那些纏繞他十年的噩夢，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仇恨，或許就要在這地底下，揭開真正的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