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么了?”
中年男人面容瘦削,眉頭微皺,一雙鷹目從左至右逡巡而過。他穿著仙鶴補子的赤羅衣,腰束赤白雙色玉質革帶,顯然剛剛下值。
張氏和崔晗只垂頭向他一禮,小妹正和他的老母親抱頭痛哭,薛氏驚愕地望著他,顯然沒想到他會在此時回家,而旁邊被兩個嬤嬤拉扯著的少女,應該就是他的女兒。
崔謹鬢發凌亂,滿面淚痕,一雙水汽氤氳的眸子正望向他,俱是難以言說的委屈。
“放開她。她是主,爾等是仆,要造反嗎?”崔承瞪眼。
周嬤嬤嚇得趕緊松開了崔謹的胳膊,崔謹踉蹌幾步,扶著椅背方才站穩。
她囁嚅著,仿佛近鄉情怯,終于小聲喚:“父親……”
“好女兒。”崔承上前,讓崔謹坐在椅子上,“有什么事慢慢說。”
崔承昨日事忙,未得歸家,今日又隨撫民官去京郊西側流民所巡視。
然而剛到流民所附近,就看到打著崔氏招牌的施粥棚,一問才知,是崔首輔家嫡長女崔謹的手筆。
領頭之人行禮道:“崔家謹小姐說,她知道父親不喜俗物,唯有百姓安樂才是您所愿,所以她效仿之。”
隨行同僚恭維:
“謹小姐不愧崔首輔之女!”
“哪怕沒有教養在身邊,也肖父風骨。”
流民們也向他叩首,感念他崔家的恩德。
這一切,實在讓他面子倍增。
“哥哥,你回來的正好!還好女兒?看看她做的好事!”崔夢佳叱道。
薛氏將那塊蜀錦遞給崔承,嘆道:“不怪謹娘,她自小離家,定是不知的。”
崔承只消一眼便明白了,剛剛路上,他聽崔虎提過,說崔謹給全家都備了見面禮。
他正要順著薛氏的話打個圓場,卻聽身側的崔虎奇怪地“咦”了一聲。
“何事?”崔承問。
“不瞞老爺,昨日黃昏奴遇見了謹小姐,小姐不便深夜出門,便委托奴去采買贈予各位的見面禮,奴遵照謹小姐的吩咐……”
“買回的卻不是這些。”
頓時,老太太止了哭,眾人目光都望向崔謹。
“不管她買回什么,反正送出的是這堆破爛貨,有什么好說的?”崔夢佳沒好氣地道。
“父親,麻煩喚我身邊的阿曲進來。”崔謹仿佛給重傷了元氣,輕聲道。
崔承點點頭,崔虎便出去叫了。
不一會兒,簾子再次打開,阿曲竟推了張小車進來,小車上堆放著幾個紋樣精美的檀木盒子。
哪兒來的車啊?崔謹偷眼看阿曲,那丫頭在外頭聽了半天的戲,還有心思沖她笑。
崔謹率先打開最大的盒子,里面竟是一座凈白無暇的玉觀音,驚得老太太和崔夢佳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老太太明鑒,孫女剛剛歸家,孝敬您都來不及,怎會有心冒犯呢?”崔謹委屈,小心翼翼地問,“得知您有心禮佛,孫女特意請了整個京都最潔凈的觀音入府,您應該會喜歡吧?”
“喜歡!喜歡!”老太太的皺紋里還卡著淚水,可一張大嘴已經歡喜地咧開。
她跑到玉觀音前,一雙手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只好轉身握住崔謹雙肩,大笑道:“乖孫女,你怎的不早點兒拿出來,看看這鬧的。”
早拿出來,怎么看您川劇變臉呢?崔謹心中冷笑。
崔謹將她準備的禮物一一贈出,給崔夢佳的是一套象牙琥珀骰子,給張氏的是一套赤金藍寶石頭面,崔晗的是一張名家古琴。還有崔繼、崔樞、崔密,一個不落,都是貴重又得體的物件。
當她來到薛氏面前,只見薛氏的臉色紅得像要滴血,而旁邊的周嬤嬤也心虛地低垂著頭。
“夫人,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崔謹嘴角微微含笑,打開盒子。
一座小巧的琺瑯冰鑒。
“天氣漸熱,謹娘贈您冰鑒用來消暑,滅滅心火。”
“你!”薛氏想離間崔謹和眾人,卻自食惡果,簡直有口難言。
崔夢佳一邊賞玩象牙琥珀骰子,一邊不解問:“謹娘,你既備了這些好的,剛剛為何要送我們那些?”
“這個,就要問夫人了。”崔謹看向薛氏,眼含深意。
“關她什么事……”崔夢佳嘀咕著,漫不經心掃過手邊色澤黯淡的手釧,皺眉思索了片刻,終于出聲,“哦,我是覺得眼熟來著,這不是府中內庫里的東西嗎?”
她之前見過一次,以為是什么好的,找薛氏要,她還不肯給,好不容易磨到手,一看竟是沙金的,根本不值錢。
喏,放了不知道多少年,都變色了。
“夫人也是好意,怕謹兒不夠周全,才替我準備的。”崔謹道。
不就是綠茶嗎,誰不會呢。
“那這帶火云紋的蜀錦也是你準備的?”老太太頓時怒向薛氏,質問道。
“冤枉啊老太太!”薛氏轉身責怪崔謹,“謹娘,我也是一片好心,才讓周嬤嬤去庫里取些東西供你選,誰知道你偏偏挑了那蜀錦送給老太太?”
“是,都是謹兒的錯……”崔謹可憐巴巴皺著小臉,眼見著又要流淚。
“怎會是謹娘的錯!”崔承安慰了崔謹幾句,驀地轉身斥責,“謹娘才多大,就知道給全家人準備見面禮,你們呢,特別是你,薛氏,你作為當家主母,就沒準備什么給謹娘?”
“沒準備也就罷了,還捅下這么大的簍子,讓大家誤會,讓謹娘委屈,這都是你的疏忽……”
“你叫冤,你還叫冤?看看謹娘,都被冤枉成什么樣兒了,她攀扯你一句沒有?”
崔承一氣兒說了很多,薛氏只怔怔地望著她的夫君。
她自知,當年崔承是看上了他們薛家在朝中的人脈,薛家也想攀崔承這支新貴,他二人的結合,利益大過感情。
可這么多年,她替崔氏掌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她從沒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剛回來的丫頭,如此責罵她,不給她留一絲顏面。
“老爺,勿要責怪夫人了,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的疏忽……”周嬤嬤見薛氏臉色不對,趕緊跪下認罪。
“不錯,的確是你這刁奴的罪過,自去領十板子,扣三個月例銀,以儆效尤。”崔承冷聲道。
“謝老爺。”周嬤嬤叩首。
薛氏仿佛此時才回過神來,她暗暗將目光射向崔謹,猶如毒箭。
“謹娘,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這是崔府,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家人。”崔承道。
老太太、崔夢佳都望著崔謹,熱切地沖她點頭。
“父親,我……女兒想入崔氏族譜。”
崔謹怯怯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