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正中,停著許韻的楠木棺槨。四周巨幅黑白帷幔落下,經風一揚,寥落凄涼。
許家族人披麻戴孝,跪了一地,嚶嚶泣泣。
一雙中年男女猛地撲到牌位前,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聲音尖銳突兀:
“大姐!你還這么年輕,怎么就走了!”
“你這一走,許家偌大的家業還能指望誰啊?”
呵,不正是她那臭沒臉的舅父、舅母么。
崔謹靜靜地走到白色帷幔后,欣賞他們夸張而拙劣的演技。
她就像一縷世外幽魂,俯視著這場鬧劇。
許利夫婦正哭得賣力,一小廝跑到跟前來,耳語了幾句。
她清楚看見,許利幾乎壓不下他嘴角的笑意。
許利忙用袍袖遮掩,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腿一軟癱倒在地。
他哭天抹淚:“哎呀哎呀……我的兒啊!”
“謹娘,謹娘!你真是個傻孩子!”
年紀最大的許家族叔急忙問:“謹娘如何了?”
“謹娘她、她……竟隨她母親而去了……”
“可憐這孩子還沒及笄,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她一介弱女,只怕到下面受欺負……”許舅母也在一旁拍大腿,干嚎,“我這個做舅母的定要給她找個登對的,好叫她黃泉路上不孤單……嗚嗚嗚……”
登對的?趙縣令家新喪的小兒子嗎?崔謹無聲冷笑。
眾人隨他們哭著,有七八分真切,卻也忍不住交換著眼色,各懷心思。
他們本就發愁,崔謹只是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只怕少主難扶,可如今連她也沒了,以后他們倚仗誰?
又或者說……這偌大的家業,他們能否分一杯羹?
只有族叔搖搖頭,不忍道:“事已至此,還是莫要折騰,將家主和謹娘早日安葬吧。”
許舅母訕訕地用手絹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看向許利。
許利忙一臉悲痛地附和:“是是是,失去至親,我等心膽俱碎,這種凡塵俗事以后再說。”
先敷衍過這老頭罷了,過兩天悄悄將事情一辦,說什么也沒用。
許利心里打著如意算盤,忽聽得帷幔后一聲女子的輕笑。
“誰在那兒?”他驚了一跳,有些出戲。
白燭火光爍爍,窈窕身影映在白紗之上,逐漸清晰。
許利不由有些心虛:“誰?別裝神弄鬼!”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崔謹掀簾而出,“舅舅,是我呀。”
她的面容蒼白如紙,嘴唇更沒有一絲血色,看起來又悲傷又憔悴,可一雙黑眸,卻隱著點點堅韌。
許利沒忍住驚呼出聲,而許舅母更是嚇壞,直喚“見鬼了”。
“你你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崔謹神色譏諷,“舅舅,我明明活的好好的,你怎么詛咒我呢?”
“謹娘,你沒事就好。”許舅母擠出笑容。
“我自然沒事,只是剛剛做了一個夢,夢到有人想掐死我。”崔謹一雙纖手圈上許舅母的脖子。
她的手冰冷,令許舅母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我想,他們應該是想先掐死我,再將我掛上房梁,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對吧,舅母?”
許家族人竊竊私語起來。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見眾人箭矢般疾射而來的眼光,許利、許舅母一時面色土黃。
崔謹走到眾人面前,盈盈行禮,道:“謹兒多謝各位親眷,來送母親最后一程。母親臨走前說過,從前生意在哪位手上,從此便歸哪位所有。只不過,當時母親已無力書寫,唯口頭交代我而已。”
“待謹兒長到二十歲,定會將一應房契、地契、人契送到各位手里,還請大家放心。”
如此,她便成了眾人名正言順的保障,不可傷損分毫。
族人們激動非常:“謝謝家主,謝謝小姐!”
崔謹親自扶起前頭幾位長輩,謙卑求助:“也請各位做個見證,舅舅志向高遠,實在是許家廟小容不下大佛,今日侄女備上百兩銀,還請舅舅一家立即離開。”
就這種白眼狼還給他一百兩銀子?我呸!
年輕氣盛的帶頭驅趕:“還不快滾!不然揍死你!”
“快滾!”
“禽獸不如的東西!”
居然拉攏這些傻子一起對付他?許利死死盯著崔謹,咬牙切齒。
到嘴的鴨子,不能就這么飛了!一不做二不休!
許利高聲呼叫:“來人!”
三四十名打手立時將靈堂團團圍住。
都到這時候了,許利徹底不演了。
“從今日起,許宅的許,就是我許利的許!”許利惡狠狠道,“許家的財產,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你們若識相,我還可以賞你們一口飯,若不配合,就和崔謹一起斷手斷腳扔出去做乞丐!”
怕什么,他早就暗中買通了許宅的護衛。
“大家別怕!母親印信在此,我們才是名正言順。”崔謹不退反進。
“拼了!”眾人就近找到稱手的武器,與打手們對峙。
他們平日里也算養尊處優,連雞都沒殺過,可為了生意和鋪子,豁出去了!
戰斗一觸即發,崔謹悄悄看向西南角梁上,與暗處對上眼色——
忽聽得門外有人報信:
“崔家來人了!京都的崔家來人了!”
崔謹松了口氣,她的手心里滿是細密的冷汗。
京都路遠,她早就派人送信,沒想到崔家動作那么慢。
還好,正是時候。
崔謹對族叔低聲道:“還請您帶眾位親眷先行離開。”
族叔想反對,卻被崔謹按住:“放心。”
經歷剛剛一遭,許家眾人都心有余悸,見崔謹有了崔家撐腰,才肯離開。
許利也不敢攔了,他仗著自己搭上趙縣令,想對許家人發難,可趙縣令也惹不起京都的崔家呀。
京都崔家,原是清河崔氏一旁支,前人在高祖時中了探花,從此這一支移居京都,世代為官,如今到崔謹父親崔承這一輩,已官至首輔。
崔家來人是總管崔虎,他帶了四名隨從,目不斜視地邁入靈堂,規規矩矩對著許韻的牌位行禮祭拜。
許利挪到崔謹身邊,氣急敗壞:“你以為把崔家弄來,就能對付我了?崔家能是什么好的?”
崔謹目不斜視,低聲回道:“舅父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她最初的本意,也只是驅逐舅父一家離開而已,是他們一再相逼。
崔虎起身,轉對崔謹行禮:“謹小姐,老爺接到喪信,悲痛萬分,命奴才即刻趕來,接小姐回家。”
“謹娘不能跟你們去!”許利忍不住跳起來,“當年崔承與大姐和離,這么多年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更有了新的夫人孩子,依我看,你們不安好心,就是為了遺……”
“這位是?”崔虎看都沒看許利一眼,溫和地詢問崔謹。
“是一位遠房的舅舅。”
“哦,這位遠房舅舅,還請您慎言。”崔虎禮節性地微笑,“這些年,老爺對許夫人、謹小姐很是掛念,只是政務繁忙,難以顧及而已。”
若崔承真在乎許韻,在乎女兒,當初也不會在女兒失蹤后遲遲不尋,也不會在許韻母女搬到江陵城多年后,沒來過一次,就直接提出和離。
自然,現在還不是清算崔承的時候。
“真的嗎?”崔謹流露出些許小女兒的忐忑躊躇,“虎叔,我也很記掛父親,只是不知道,京都崔府,可還有我容身之處?”
“謹小姐哪里話,如今的當家夫人寬和溫厚,一定待您如親生女兒一般。”
“既如此,我想回京都,到父親身邊去。”崔謹一派天真的模樣,眼尾余光卻微微撇向許利,“聽說京都繁華,我就把母親的遺產悉數帶去傍身吧。”
“不行!”許利急了,“崔承和你母親是結了仇怨的,怨侶,懂不懂?你你你去就算了,憑什么把我們許家的錢財帶到崔家去?”
崔謹嚇了一跳,立刻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對著崔虎聲如蚊吶:“虎叔,既然舅舅反對,我、我……要不,我還是不去京都了?”
那怎么成?
崔虎立刻昂首挺胸,替崔謹擋住許利丑惡的嘴臉:“只要謹小姐想離開,奴看誰敢攔?”
許利打量著對面,腦子轉的飛快:崔虎不過帶了四名隨從,而靈堂之外就有他三十人。
三十人能對付不了四人?
只需事后編一起事故,天高皇帝遠的,崔家能把他怎么樣?
燭火跳躍,一閃一閃的,晃得許利的面容明明暗暗,越發陰狠起來。
他再一次動了殺心,招呼:“來人,給我上!”
門外打手聽到號令,立即持刀而入,將崔虎等人包圍起來。
崔虎卻絲毫不憷,好整以暇,仿佛在看戲。
果然,崔家這不起眼的四人,個個都是府中私豢的高手,對著許利的手下就是一頓砍瓜切菜。
場面一片混亂。
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瞬間裹挾進打斗圈的刀劍拳腳里。
忽聽得驚呼:“表少爺!”
表少爺?那不是下人對他兒子許淵的稱謂嗎?
許利聞聲扒開眾人,只見許淵的身子無力傾斜著,已被崔家高手的長劍刺了個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