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摔碎的陶瓷盆碴子扎進腳背,血珠順著腳踝滑下,在地磚上洇出幾粒暗紅。
她卻渾不在意,指甲幾乎要掐進李昊的胳膊:“他拿2018年的舊賬捅上來,現在省發改委盯著整改,局里這個月的績效全完了!”
她喘著粗氣,辦公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嗡嗡直響,震得筆筒里的鋼筆來回輕跳,“那姓肖的擺明了要往死里踩!”
窗外蟬鳴如鋸,一聲聲割著耳膜,空調冷風掃過她裸露的小臂,激起一層細栗。
李昊甩開她的手,背對著窗戶站著,陽光斜切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
他摸出煙盒,打火機“咔嗒”響了三聲才點著,煙頭明滅間,喉結動了動,煙霧從指縫里漏出來,繚繞成一道灰白的紗。
“我有個朋友在省紀委信訪室?!彼吐暤?,指尖微燙,“說肖鋒干預專家驗收流程,暗示數據造假……”
他轉身時,鏡片后的眼睛閃著冷光,像淬了冰的刀刃,“這種舉報信,只要有‘疑似’兩個字,調查組就得下來走一趟?!?/p>
周梅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嚨。
她彎腰撿起地上那張“2018年補貼發放表”,紙邊割得掌心發癢,“周梅”兩個字的簽名被她用指甲摳得卷了邊,墨跡模糊。
她盯著那行自己親手簽下的名字,指尖發顫:“去年驗收前,他讓小王背的數據是15%,匯報材料寫30%,這不是干預是什么?”
她把表格揉成一團砸向垃圾桶,紙團撞在桶壁上彈開,發出沉悶的“咚”聲,“干!這次不把他拉下來,我周梅不姓周!”
窗外的蟬鳴突然刺耳起來,像金屬絲在耳道里來回拉扯。
蘇綰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個洞,紙面破開一個小黑點,墨汁暈染成花。
她盯著手機里剛收到的消息:“縣文旅局檔案室今晚有人調閱近三年驗收檔案,目標指向肖鋒”,指尖在桌面輕叩三下,節奏短促如心跳,隨即直接撥了肖鋒的電話。
“他們要反咬一口?!彼穆曇粝窠诒?,連呼吸都帶著寒氣,“舉報信可能明天到省紀委。”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像枯葉在風中摩擦。
肖鋒的笑聲很低,帶著點冷意:“我今早整理接待流程記錄時,把專家簽到表和現場錄像都刻了盤。蘇博士說得對,數據不會說謊,但有些人總覺得,多一層謊話就能遮天?!?/p>
蘇綰望著窗外飄過去的云,云影掠過她指尖,涼意一瞬即逝。
她突然笑了,嘴角微揚,像刀鋒劃開冰面:“需要我讓省發改委的人盯著調查組行程嗎?”
“不用?!毙やh的聲音里有了溫度,像冬陽破云,“順水推舟的事,我來做?!?/p>
舉報信遞到省紀委的第三天,馬處帶著調查組再次踏進青云鎮政府大院。
青石板被細雨打濕,泛著幽光,腳步聲在空曠的院中回響。
肖鋒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提前十分鐘等在門口,袖口微卷,露出結實的小臂。
他手里抱著個黑色文件箱,箱角有些磨損,卻擦拭得一塵不染。
“馬處?!彼盐募漭p輕放在接待室的紅木桌上,木料沉香混著舊紙的氣息彌漫開來,“這是專家驗收當天的全程錄像,從簽到到離場的監控記錄,還有我和專家組成員的所有溝通記錄——”
他翻開最上面的文件夾,紙頁翻動聲清脆,“您看,每一條對話都標了時間戳,我連給專家組倒茶的次數都記著呢?!?/p>
馬處翻到最后一頁,抬頭時眼里多了絲笑意,茶杯里的熱氣在他鏡片前氤氳:“肖鎮長倒是準備得周全?!?/p>
“我歡迎調查?!毙やh的手指在文件夾邊緣敲了敲,節奏沉穩,“但有些問題,可能不只是我這里的?!?/p>
當天下午,調查組的人就敲開了縣文旅局的門。
周梅正對著鏡子補口紅,唇膏的香氣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浮蕩。
看見馬處亮證件的瞬間,口紅“啪”地掉在地上,滾了幾圈,染臟了她新買的真絲裙,紅得像血。
“周科長,麻煩配合查一下近三年與青云鎮文旅項目相關的往來文件?!瘪R處的語氣很溫和,手下的小同志已經開始搬檔案盒,紙頁摩擦聲窸窣如蟲爬。
周梅的后背抵著冰涼的墻面,瓷磚的寒意透過襯衫滲進脊背。
她看著他們從檔案柜最底層翻出個牛皮紙袋,封口已泛黃。
那是她去年偷偷塞進去的——專家組成員王教授的私人手機號,還有她手寫的“數據溝通紀要”。
“周科長,這張紙條是?”小同志舉著紙條,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請王教授在驗收時對數據差異‘酌情處理’”幾個字上,墨跡清晰得刺眼。
周梅的膝蓋突然軟了。
她扶著桌子慢慢滑下去,指甲在桌沿刮出刺耳的聲響,像鈍刀刮骨:“我、我是為了項目通過……”
同一時間,肖鋒坐在鎮檔案室里,把最后一沓對比分析表放進文件夾。
燈光昏黃,照著他眼下的青影。
他抬頭時,看見馬處站在門口,手里捏著那張“數據溝通紀要”的復印件,紙頁在風中輕顫。
“有人想燒火,結果引著了自己的尾巴?!瘪R處把復印件遞過來,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你這匯總表,比我們查的還細?!?/p>
肖鋒接過表,指尖劃過“2018-2023年縣鎮兩級數據差異對比”幾個字,紙面粗糙的觸感磨過指腹。
這是他連續三個晚上,把鎮里的原始臺賬和文旅局上報的文件一張張核對出來的,每一頁都浸著深夜的靜與孤:“有些火,得燒得徹底些?!?/p>
調查組的車離開青云鎮那天,天空下著細汗似的雨。
雨絲黏在臉上,帶著初夏的濕熱。
周梅被市紀委的人帶走時,扯著嗓子喊“肖鋒陷害我”,但她的聲音被雨聲泡得綿軟,很快就被警車鳴笛聲蓋過了。
李昊是在鎮班子會上栽的。
鎮黨委書記剛宣布“文旅項目列為省級示范點,由肖鋒同志牽頭統籌”,他就“咚”地坐回椅子里,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瓷片飛濺,滾燙的茶水濺濕了新換的西褲,灼得皮膚一緊。
他盯著肖鋒桌上的文件盒,喉嚨動了動,只說出一句:“完了……”
下班時,肖鋒整理著新領的示范點規劃書,紙頁散發著油墨與紙漿的清香。
手機在抽屜里震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組織部小李的聲音帶著笑:“肖鎮長,恭喜啊——”
窗外的風卷著暖意吹進來,吹得桌上的文件嘩嘩響,紙頁翻飛如蝶。
肖鋒望著遠處正在翻修的文旅廣場,工人們的號子聲混著風聲飄進來,粗獷而有力。
他摸了摸文件盒上“省級示范點”的燙金大字,指尖傳來微微的凹凸感,低低應了聲:“謝謝?!?/p>
電話掛斷后,他打開窗戶。
青云鎮的風裹著新翻的泥土香涌進來,夾雜著遠處銀杏葉的清澀,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
樓下,蘇綰抱著一摞資料站在銀杏樹下,抬頭沖他笑。
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在她肩頭灑下一片碎金,斑駁跳動。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綰發來的消息:“今晚慶功?我帶了瓶你愛喝的梅酒?!?/p>
肖鋒低頭打字,窗外的風掀起他的襯衫衣角,布料輕拍著手臂。
遠處,鎮廣播站開始播送新聞:“……我市優秀年輕干部儲備名單今日公示,青云鎮副鎮長肖鋒同志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