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裹著柳河村的青瓦頂,肖鋒已經(jīng)站在村委會會議室門口。
他捏了捏褲袋里的U盤,指尖隔著布料摸到那些棱棱角角——那是王會計昨夜在縣財政局下載文件的證據(jù),此刻正隨著他的心跳一下下撞著大腿。
冷風(fēng)順著門縫鉆進來,刮得他耳尖發(fā)麻,袖口漏進的寒意像細針扎在皮膚上。
“都坐都坐。”他哈著氣搓手,白霧從唇邊散開,手掌摩擦出輕微的沙沙聲,模樣活像被晨風(fēng)吹得瑟縮的老農(nóng)民,可眼角掃過靠墻坐的王會計時,睫毛極輕地顫了顫。
王會計正低頭擺弄茶杯蓋,指節(jié)泛白,“咔嗒”一聲,瓷蓋和杯身磕出個細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那聲音像根細線,繃在他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今兒把大伙兒叫過來……”肖鋒拉過條木凳坐下,后背弓成蝦米,木板發(fā)出吱呀一聲**,“是聽說省里要突擊審計。”
他故意把“突擊”兩個字咬得含糊,尾音發(fā)虛,像被人掐住喉嚨似的,嗓音里還帶著點熬夜后的沙啞:
“我昨兒一宿沒睡啊,翻了三遍賬本子,就怕哪筆數(shù)對不上,連累咱們村……連累大伙兒。”
會議室靜得能聽見后窗竹簾被風(fēng)掀起的“唰”聲,還有老張頭旱煙鍋里火星子“噼啪”爆裂的輕響。
老張頭吧嗒著旱煙,火星子在煙鍋里明滅,煙絲燃燒的焦苦味混著煙草香在空氣里浮動:“小肖啊,咱村賬一直清白。”
他說“清白”時,眼角往王會計那邊飄了飄,聲音低沉卻清晰,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
王會計的喉結(jié)動了動,茶杯在桌上滑出半寸,茶水潑在他磨得起球的褲腿上,濕痕迅速暈開,他卻像沒察覺,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指尖冰涼。
肖鋒看著他泛紅的耳尖,想起昨夜IP追蹤記錄里那個閃爍的紅點——縣財政局王某辦公室。
顯示器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鍵盤敲擊聲在空蕩的機房里回響,那一刻,數(shù)據(jù)像血一樣流進了U盤。
他伸手從褲袋里摸出包煙,抽出一根遞給老張頭:“叔說得是,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指尖在煙盒上敲了敲,發(fā)出三聲短促的“嗒、嗒、嗒”,像倒計時,“就像上次修路款……”
“咳!”王會計突然猛咳起來,手撐著桌子直喘氣,脖頸青筋暴起,咳嗽聲在密閉空間里撞來撞去,震得窗玻璃微微發(fā)顫。
肖鋒立刻跳起來,抄起桌上的搪瓷杯遞過去:“王哥您慢著!我這破嘴,凈說些不吉利的。”
他彎腰時,U盤從褲袋滑出半截,在晨光里閃了閃——金屬外殼反射出一道冷光,恰好落在王會計低垂的視線里。
那光像針,刺進他的瞳孔。
散會時,王會計走得比誰都快,藍布衫下擺被風(fēng)掀起,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秋褲。
鞋底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越來越急,像逃。
肖鋒站在門口搓手,看他的背影拐過老槐樹,這才摸出手機給小陳發(fā)消息:“按計劃,中午十二點。”
鎮(zhèn)政府打印室的空調(diào)嗡嗡響著,冷風(fēng)從出風(fēng)口吹出,帶著塑料和油墨混合的微腥味。
小陳攥著一疊文件,指尖在“央企光伏項目考察通知”幾個字上反復(fù)摩挲,紙張邊緣磨得她指腹微癢。
她余光瞥見王會計抱著個鐵皮文件夾進來,喉結(jié)動了動,故意提高聲音:“趙工說明兒來柳河,我剛跟市發(fā)改委確認(rèn)的。”
她翻文件的手頓了頓,聲音清亮,“就是上次查虛報修路款那個專家,聽說人家?guī)У脑O(shè)備能把十年前的賬都扒拉明白。”
王會計的腳步頓在門口,鐵皮文件夾“哐當(dāng)”砸在地上,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炸開,驚得打印機“嘀”了一聲。
小陳嚇了一跳,抬頭正撞進他發(fā)紅的眼睛里。
她想起肖鋒教她的:“別怕,你越慌,他越覺得有問題。”
于是她蹲下身幫著撿文件,指尖觸到紙張的微潮,輕聲補了句:“我堂哥在審計局,說那趙工最恨替人背黑鍋的……”
下午三點,肖鋒趴在村部二樓窗臺,看見王會計貓著腰往張伯家走。
雨前的風(fēng)帶著土腥味撲在臉上,窗框的鐵銹味鉆進鼻腔。
他摸出褲袋里的老式手機,綠色按鍵在掌心發(fā)燙——那是給張伯的聯(lián)絡(luò)器。
沒過五分鐘,小陳的消息彈進來:“已拍。”照片里,王會計弓著背站在張伯院門口,手里攥著皺巴巴的煙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煙盒邊緣被汗水浸軟,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老魏的電話是在傍晚六點打來的。
肖鋒正蹲在灶房煮面條,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火焰跳躍著映在他臉上,油煙味混著面湯的咸香在鼻尖繚繞。
手機在圍裙兜里震動,他故意讓鈴聲響了七下才接:“魏局?”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慌亂,“我正想給您匯報……”
“肖鋒。”老魏的聲音像砂紙擦鐵板,低沉粗糲,還夾著一絲壓抑的怒意,“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肖鋒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背卻挺得筆直:“魏局您誤會了!我就是怕審計出岔子,給您添麻煩……要不我請您吃飯?就鎮(zhèn)東頭那家小館子,您上次說愛吃的紅燒肉……”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接著是重重的掛線聲。
肖鋒盯著黑屏的手機笑了笑,轉(zhuǎn)身把面條湯澆在碗里——面坨了,正好合他心意。
湯汁黏稠,像他此刻壓住的怒火。
深夜的村部只有臺燈亮著,昏黃的光暈在桌面鋪開,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像蟲子爬過枯葉。
肖鋒伏在桌上寫《村級支出風(fēng)險自查表》,鋼筆尖在“暴雨后水泥采購”那欄停頓片刻,又重重劃了道橫線,墨跡洇開,像一道傷口。
窗外雨聲漸密,敲在鐵皮屋頂上,噼啪作響,他低聲念出來:“三天買兩百袋水泥,咱村總共就二十戶要修房……”筆鋒一轉(zhuǎn),在旁邊寫“建議村民代表復(fù)核”。
“咚咚咚。”敲門聲像片被雨打落的葉子,輕得幾乎聽不見。
肖鋒抬頭,看見王會計縮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藍布衫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洼,水面上還浮著幾片落葉。
他手里捏著張紙條,紙角已經(jīng)被雨水泡皺了,墨跡微微暈染。
“修路款……退回兩萬。”王會計的聲音比雨聲還輕,帶著顫抖,“剩下的……老魏那孫子壓著批文,我實在動不了。”他把紙條往桌上一推,轉(zhuǎn)身要走。
肖鋒沒動,只問:“你怕不怕?”
王會計的背僵了僵,忽然笑了,笑聲干澀:“怕啊。怕查出來蹲局子,怕被人戳脊梁骨……”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水珠順著指縫滑落,“更怕我閨女明年高考填志愿,老師問她爸是干啥的,我張不開嘴。”
門“吱呀”一聲合上,紙條上的字暈開一片:“水泥款流水在我家西墻磚縫里。”肖鋒把紙條折成小方塊,塞進筆記本夾層,指尖觸到紙張的潮濕與脆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翻開新一頁,鋼筆尖懸了懸,寫下:“當(dāng)恐懼超過利益,良知就會自己開口。”
手機在這時震動,尾號7371的消息跳出來:“蜘蛛開始自己結(jié)網(wǎng)了。”肖鋒回了個“嗯”,指尖停在發(fā)送鍵上,又補了句:“明天有客人來。”
雨幕里傳來汽車碾過碎石路的聲響,肖鋒推開窗,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遠處車燈像兩點螢火,正往村口移動。
他摸了摸襯衫領(lǐng)口藏著的“堂堂正正”繡痕,布料粗糙,卻讓他心頭一熱,把自查表往抽屜里一推——明早要交給村民監(jiān)督小組的。
雨打在窗臺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涼意滲進衣領(lǐng)。
肖鋒盯著桌上的老式手機,綠色按鍵在黑暗里發(fā)著幽光,像一只不肯閉上的眼睛。
“該醒了。”他對著窗外的雨輕聲說,聲音里沒了白天的怯懦,像把終于出鞘的劍,斬開迷霧,“有些賬,也該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