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板緊貼著李明油膩的鬃毛,廢墟的塵?;旌现任逗妥陨砩l的腥臊氣,熏得他幾欲作嘔。
孫悟空金箍棒殘留的毀滅氣息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神經。更冷的,是那猴子此刻的眼神。
孫悟空已重新扛起金箍棒,火眼金睛不再看他,只沉默地望向夜空深處,那片卷簾大將虛影消散的方位。
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桀驁依舊,卻蒙上了一層死水般的沉寂。
緊箍咒帶來的痛苦似乎平復了,但那道暗金箍印,如同恥辱的烙印,清晰地刻在鳳翅紫金冠下。
唐三藏走到李明面前,素色袈裟在夜風中微動,悲憫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網,將他牢牢罩住。
“阿彌陀佛?!彼穆曇魩е环N奇異的安撫力,卻讓李明渾身汗毛倒豎?!翱嗪o邊,回頭是岸。施主前塵孽債深重,遭此豬胎之苦,亦是因果循環。然天意昭昭,予你一線生機。貧僧奉佛祖法旨,前往西天求取真經,正需護法隨行。此乃你洗刷罪孽、重歸正途之無上機緣?!?/p>
機緣?李明心里冷笑。狗屁機緣!倉庫管理員的編制通知罷了!
豬妖的本能在咆哮著抗拒,獠牙摩擦發出“咯咯”輕響。
自由!他渴望的是自由!是擺脫這該死的豬身和更該死的命運!
“不…俺…俺不想去!”李明掙扎著,用豬蹄撐著地想爬起來,聲音嘶啞,“俺就想留在高老莊…守著翠蘭…俺…”話未說完,一股源自本能的、對高翠蘭近乎病態的占有欲再次洶涌沖上!
豬眼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扇被推開的房門,尋找那個單薄的身影。
高翠蘭早已被高老太公和幾個婦人死死護住,拖到了更遠的角落。
她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鵪鶉,目光與李明接觸的剎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厭惡,如同在看最污穢的垃圾。
這眼神像一盆冰水,狠狠澆在李明的豬頭上,也澆在他靈魂里屬于豬八戒的那部分執念上。
劇痛!比剛才金箍棒臨身更甚的劇痛!是靈魂被撕裂、被否定的痛楚!
“哼!”一聲冰冷的嗤笑,如同碎冰砸落。
孫悟空終于將目光從夜空收回,火眼金睛掃過李明那副癡癡望向高翠蘭的豬臉,熔金般的眼底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煩。
“師父,跟這等色迷心竅、不知死活的夯貨廢什么話?直接打殺了喂狗,省得污了取經路!”他肩上的金箍棒再次發出低沉的嗡鳴,殺意雖不如之前狂暴,卻更顯凝實冰冷。
“悟空!”唐三藏聲音微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他轉向李明,悲憫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施主,情愛皆是虛妄,執著便是苦海。高小姐與你,人妖殊途,強求不得,徒增罪業。隨貧僧西去,斬斷塵緣,方得解脫。”
解脫?李明豬嘴咧出一個扭曲的弧度。是解脫,還是戴上另一副更精致的枷鎖?
他看著唐三藏那張悲天憫人的臉,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冰冷的、計算的光芒在閃爍。這和尚,絕非表面那般簡單!
“圣僧!圣僧慈悲!”高老太公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這豬妖禍害我莊三年,強占小女,惡貫滿盈!求圣僧萬萬不可帶他走?。∪f一…萬一他路上兇性大發,傷了圣僧,或是…或是偷偷跑回來再害我高家…我高老莊永無寧日??!”他砰砰磕頭,額頭瞬間紅腫。
周圍的莊戶漢子也紛紛跪下,七嘴八舌地哀求,恐懼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李明背上。
壓力!來自凡人的恐懼,來自孫悟空的殺意,來自唐僧看似慈悲實則不容抗拒的“渡化”!
李明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乳豬!
豬妖的本能在恐懼和憤怒中嘶吼,程序員的理智則在瘋狂運轉,尋找一線生機!
不能去西天!去了就是倉庫管理員的命!但不去,現在就可能被猴子一棒打死!
怎么辦?!
“師父,”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打破了場中的喧鬧與對峙。
眾人循聲望去。
院落的陰影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他身材異常高大魁梧,幾乎頂到低矮的院墻檐角。
身披一件深褐色的、沾滿旅途風塵的舊僧衣,卻掩不住內里虬結如鐵的肌肉輪廓。
一頭亂蓬蓬的赤發如同燃燒的火焰,隨意披散,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深邃!死寂!如同兩口埋葬了無數枯骨的深井,看不到絲毫波瀾。
只有最深處,偶爾掠過一絲令人心悸的、仿佛沉淀了萬載寒冰的疲憊與…麻木的痛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移動的、布滿傷痕的山岳,背負著一個無形的、沉重到足以壓垮泰山的包袱。
手中拄著一根烏沉沉、非金非木的降魔寶杖,杖頭隱約有暗紅紋路,如同干涸的血跡。
沙僧!卷簾大將!沙悟凈!
李明瞳孔驟縮!剛才云端的虛影果然是他!天庭的耳目,就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取經隊伍里!
沙僧的目光掃過場中,在高翠蘭身上停留了一瞬,那麻木的眼底似乎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又歸于死寂。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李明身上,如同兩座冰山壓下,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冰冷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工具是否合用。
“此妖兇頑,野性難馴?!鄙成_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信服的沉重感,“然西行路遠,妖魔遍地,多一護法,多一分力。師父慈悲,可予其皈依。若再生異心…”他頓了頓,握著降魔寶杖的手指微微收緊,烏沉沉的杖身似乎有極其隱晦的暗芒流轉,“弟子手中寶杖,專鎮邪魔,亦可清理門戶?!?/p>
清理門戶!
四個字,冰冷如鐵,不帶絲毫殺氣,卻比孫悟空狂暴的威脅更讓李明心底發寒!
這沙和尚,絕不是原著里那個只會喊“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的老實人!
他沉默的外表下,是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對命令絕對執行的冷酷!他口中的“清理”,絕非打殺那么簡單!
沙僧的出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李明的僥幸。
天庭的意志,通過這位曾經的卷簾大將,清晰地傳遞出來——要么皈依取經,成為一枚聽話的棋子;要么,被“清理”掉,如同掃除一粒礙眼的塵埃。
豬妖殘留的不甘和憤怒還在靈魂深處咆哮,但死亡的冰冷陰影已徹底籠罩。
李明的現代意識在尖叫:活下去!先活下去才有翻盤的可能!
“俺…俺…”李明艱難地咽了口帶著血腥味的唾沫,巨大的豬頭頹然低下,粗壯的脖頸仿佛支撐不住那沉重的絕望,“俺…愿意皈依…跟圣僧…西去…”
聲音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摳出來的。
“善哉?!碧迫啬樕媳瘧懜?,仿佛完成了一件莫大功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如此,貧僧便為你摩頂受戒,賜你法號…”
“且慢!”
李明猛地抬頭,豬眼中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不能就這么認命!
必須埋下釘子!必須在這看似鐵板一塊的取經隊伍里,撕開一道縫隙!
他死死盯住依舊沉默如山、眼神死寂的沙僧,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悟凈師兄!卷簾大將!你甘心嗎?!”
“轟!”
如同平地驚雷!
沙僧那古井無波的死寂眼眸,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滔天怨憤、刻骨痛苦和無盡屈辱的狂暴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轟然從他魁梧的身軀內爆發出來!
“嗡——!”
他手中的降魔寶杖烏光大盛!
杖身上那些暗紅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扭曲哀嚎的怨魂虛影!
整個高老莊的溫度驟降!陰風怒號!
院落角落里那只早已嚇癱的山羊,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兩眼翻白,斃命當場!
高老太公和那些莊戶漢子更是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哼都沒哼一聲,齊刷刷暈死過去!
只有高翠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護住,雖嚇得魂飛魄散,卻奇跡般地未受波及。
沙僧猛地抬頭!赤發狂舞,露出他傷痕交錯、如同惡鬼般的半張臉!
那雙死寂的眼睛此刻赤紅如血,如同地獄熔巖翻滾,死死鎖定李明!
恐怖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嘯,狠狠拍在李明的豬軀上!
“噗!”李明如遭重擊,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碾碎!
靈魂都在那狂暴的怨念沖擊下瑟瑟發抖!好強的煞氣!好深的恨!
“你!找!死!”沙僧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扭曲,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
烏沉沉的降魔寶杖帶著崩滅星辰的恐怖威勢,撕裂空氣,朝著李明的天靈蓋悍然砸落!
這一擊,比孫悟空剛才含怒出手更加純粹,更加致命!只為滅口!
只為抹除這個觸及了他最深層禁忌的名字!
完了!玩脫了!李明絕望地閉上豬眼。
“悟凈!住手!”唐三藏的厲喝帶著一絲罕見的驚怒。
但比喝聲更快的是金光!
“當——!?。 ?/p>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天鐘炸裂的金鐵交鳴聲響徹云霄!
一根碗口粗細、密布符文的金箍棒,如同擎天之柱,精準無比地橫亙在降魔寶杖和李明的豬頭之間!
狂暴的沖擊波呈環形炸開!
地面如同被無形巨犁狠狠翻過,泥土碎石呈放射狀激射!
李明被余波狠狠掀飛,再次砸進廢墟,滿嘴是泥。
煙塵彌漫中,兩道身影對峙。
孫悟空單手持棒,金箍棒穩穩架住沙僧那勢若萬鈞的降魔寶杖。
他矮小的身軀穩如山岳,火眼金睛死死盯著沙僧那雙赤紅如血、充滿瘋狂恨意的眸子,熔金般的眼底,不再是之前的鄙夷和厭煩,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感同身受的刺痛!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同病相憐?
“沙師弟。”孫悟空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沙僧混亂狂暴的識海,“冷靜!師父在此!”
“卷簾大將”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顯然也深深刺痛了沙僧某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他魁梧的身軀劇烈顫抖,赤紅的眼中瘋狂與痛苦激烈交織,降魔寶杖上的烏光和怨魂虛影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再次爆發。
唐三藏快步上前,擋在兩人之間,素色袈裟無風自動,一層柔和卻堅韌的佛光蕩漾開來,將沙僧身上逸散的狂暴煞氣勉強壓制。
他看著沙僧那雙赤紅的眼睛,眼神深處不再是悲憫,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一絲…了然?
“悟凈!心魔作祟!速速收束心神!”唐三藏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洪鐘大呂,敲在沙僧混亂的識海。
沙僧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血絲。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廢墟中半死不活的李明,又緩緩移向擋在身前的孫悟空,最后定格在唐三藏臉上。
那眼神中的瘋狂恨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重新被深沉的死寂和麻木覆蓋,但那股滔天的怨氣,卻如同烙印,深深沉淀在眼底最深處。
他緩緩收回了降魔寶杖。烏光內斂,怨魂消散。
魁梧的身軀重新站定,如同一尊失去生氣的石雕,只有緊握寶杖、指節發白的手,暴露著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孫悟空也收回了金箍棒,扛回肩上。
他深深看了一眼沙僧,又瞥了一眼廢墟里咳血的李明,熔金般的火眼深處,那絲疲憊和沉重更加明顯。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扛著棒子,默默退回到唐三藏側后方,再次望向夜空,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碰撞從未發生。
李明蜷在廢墟里,渾身劇痛,口鼻溢血,但豬眼里卻閃爍著劫后余生的、近乎癲狂的光芒!
賭對了!
卷簾大將!沙僧的過往!果然有大問題!那滔天的怨氣,那刻骨的恨意,絕非失手打碎琉璃盞那么簡單!
這沙和尚,背負著血海深仇!他是被逼上取經路的!他是天庭的囚徒!
而孫悟空!他剛才出手阻擋沙僧,絕不只是因為唐僧的命令!
他看向沙僧那同病相憐的眼神…他眼底深藏的疲憊…這猴子!
他戴緊箍,忍辱負重,絕對有更深層的原因!他們…都是被這神佛秩序束縛、利用、壓迫的棋子!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李明的豬腦中炸開:這支取經隊伍,本身就是一座行走的火藥桶!
唐三藏看著一片狼藉的院落,看著昏迷的高老莊眾人,看著死寂的沙僧,看著沉默的孫悟空,最后目光落在廢墟里那個喘著粗氣、獠牙帶血、眼神卻閃爍著詭異光芒的豬妖身上。
他臉上的悲憫依舊,但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計算光芒,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阿彌陀佛。”唐三藏的聲音恢復了平和,仿佛剛才的沖突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看來施主與我佛門,緣分已深,前塵糾葛,亦是因果。如此,更需西行,以佛法化解?!?/p>
他不再提“摩頂受戒”,只是伸出一指,指尖一點柔和卻帶著強制烙印意味的金光凝聚。
“汝本天蓬,錯投豬胎。今既皈依,當去其兇頑,復歸正道。賜爾法號——八戒!”
金光落下,不容抗拒地印在李明的眉心!
“呃啊——!”
并非**疼痛,而是一種靈魂層面的強制束縛感!
仿佛有無形的鎖鏈瞬間纏繞住他的元神,將他與眼前這個和尚、與這條西行之路牢牢綁定!
同時,一股強大的佛門愿力強行灌入,粗暴地沖刷著他體內的妖氣,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豬妖殘留的本能發出絕望的哀鳴,李明的現代意識也在瘋狂掙扎!但在這金光面前,一切反抗都如同螳臂當車!
金光散去,李明眉心多了一個淡金色的“戒”字佛印,若隱若現。
他龐大的妖軀似乎被強行壓縮了一圈,氣息萎靡,但眼中屬于豬妖的狂暴兇光,也被強行壓制了下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絲隱藏極深的瘋狂。
他掙扎著,用九齒釘耙撐起身體,朝著唐三藏,朝著孫悟空,朝著死寂的沙僧,艱難地、極其不情愿地拱了拱豬手。
“弟子…豬悟能…拜見師父…大師兄…沙師弟…”聲音干澀,帶著屈辱的顫音。
孫悟空扛著棒子,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眼前只是一團污濁的空氣。
沙僧沉默如山,死寂的目光掠過他眉心的佛印,如同看一件死物。
唐三藏微微頷首,悲憫依舊:“善。既入我門,當守清規戒律。貪、嗔、癡、殺、盜、淫、妄語、飲酒…此八戒,需時時謹記。”
八戒?李明豬嘴咧開一個無聲的、扭曲的冷笑。
這一刻,“李明”已成為他記憶里的影子,而“豬八戒”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名字。
清規戒律?
神佛秩序?
等著吧。
這西游的棋盤,老子這只“豬”,要拱一拱了!
月光下,取經四人——一猴、一豬、一怪、一人的身影被拉長,投在滿目瘡痍的高老莊土地上,沉默而詭異。
遠方的天際,一顆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星辰,忽然極其隱晦地閃爍了一下,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無聲地記錄下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