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安靜下來。
老人的呼吸聲大得離譜。
貝清歡知道自己刺激他已經(jīng)到極限,沒再挑釁。
宴桂芳抬頭看柜子上的鐘,極度隱忍。
貝清歡知道她急著上班,就先去扶住老人.
“爺爺,我送您回去吧。”
貝十安推開她,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還不想被你氣死,我自己回!”
說是這么說,貝清歡還是送他下樓。
貝家住的是二樓,不高,但對于八十歲老人來說,也已經(jīng)很吃力。
貝十安吭哧吭哧,一步一停,花了足有五分鐘才到樓下。
臨走,還要教訓(xùn)一番:
“別的我不說了,但你記住自己的身份!你一個填房的孩子,要尊重你大哥,要孝敬你大哥,你說你回城這么久了,也沒有來看看你大哥,你像話嗎?”
原本還想送老頭回家的貝清歡干脆放了手:
“可不敢,我一個填房的孩子,連見大哥的資格都沒有!而且您老大概是忘了,是您那個高貴的原配大孫子不要見我們的,我怎么能不聽他的話呢?”
這次,貝清歡一個眼毛都沒給老頭,轉(zhuǎn)身自己回去了。
家門口,宴桂芳著急慌忙地等著她:“走了嗎?走遠了嗎?哎喲,我今天又遲到了?!?/p>
貝清歡搖頭:“走得慢,還在樓下,你要著急你趕緊去,怕他干什么。”
這次,宴桂芳終于直接把話說了出來:“怕他死在這兒?。 ?/p>
“死不了,年輕時吃得好,保養(yǎng)得好,老筋骨好著呢,只要別摔倒別癱瘓,再有個三五年沒問題的?!?/p>
老頭年輕的時候是海城有名的裁縫,專做旗袍長衫的,得了以前某幫會太太的親眼,是過過好日子的。
他很早就開始收徒弟,不但徒弟們孝敬的人參鹿茸吃了不少,連上廁所都有徒弟服侍哩。
宴桂芳聽貝清歡這么說,無奈地搖搖頭走了:“唉,秦家的事情,你等我回來再商量吧,真是的!”
貝清歡看著母親匆匆忙忙的走,情緒有些低落。
今天爺爺?shù)牡絹?,再次提醒她,她的降生,不是這個家庭所期待的。
不但不被期待,還被深深的厭惡過。
貝清歡母親宴桂芳,長相很是清麗,現(xiàn)在四十不到,依然是好看的。
不過,因為她出生時早產(chǎn),所以先天不足,幸虧有外公那個老中醫(yī),才算是保住了命,活到了成年。
但是,外公很早就知道,宴桂芳很難生育。
為了不讓宴桂芳出嫁之后還要因為沒法生育而和婆家鬧矛盾,所以宴桂芳到了能婚配的年紀,對外都是說清楚的,她可能無法生育。
所以最后,宴桂芳嫁給了死了妻子兩年的貝清歡爸,貝文軒。
貝文軒當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當廠長也好幾年,大兒子貝清明十來歲,大女兒貝清淑也七歲了。
所以宴桂芳不需要生孩子。
而貝家,看中的除了宴桂芳清麗的外貌,那就是不生育的“優(yōu)勢”。
因為貝十安是個老古板,就覺得大孫子是嫡出長子長孫,是天下第一好。
大孫子已經(jīng)沒了娘,要是這填房再生個孩子奪走大孫子的錢和愛,那這個孩子就是十惡不赦的。
偏偏,眾所周知不生育的宴桂芳,結(jié)婚兩個月不到,懷孕了!
當年為了宴桂芳意外懷孕這個事,貝家三代人吵了起來。
尤其是貝清明,不知道聽了誰的蠱惑,又哭又鬧,說不要弟弟,后娘要是生了孩子,就會害死他和妹妹清淑。
鬧得最厲害的一次,貝清明把宴桂芳推倒,差點一尸兩命。
好在貝文軒不是個沒頭腦的,心里也很喜歡宴桂芳,頂住壓力,讓宴桂芳生下了貝清歡。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貝文軒和貝清明這對父子之間有了很重的隔閡,很多年不說話。
等到貝清明結(jié)婚后,正好廠里分房子,貝文軒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就特意的把本來屬于他的大房子給了兒子一家和父親住,自己和宴桂芳,以及兩個女兒,擠在現(xiàn)在這個只有三十平方的小房子里。
貝文軒活著的時候,兩邊逢年過節(jié)來往一下,平時也算相安無事。
貝文軒死了以后,那是連逢年過節(jié)都不來往了。
要不然,現(xiàn)在貝清明在廠里的技術(shù)科當科長呢,可曾關(guān)心過一下自己失業(yè)的小妹妹?
貝清歡想到那個路上遇見了都會別開頭的親哥哥,她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
小時候,那個哥哥帶著頭地欺負她,爺爺竟然還要她尊敬他?
呵呵。
她沒找他麻煩,他就燒高香吧!
貝清歡晃了晃頭,不讓自己再想這些惡心的事,而是拎了布包包往外走。
算算時間,她回城后的第一筆稿費,應(yīng)該要到了。
這才是最重要的。
3508廠的信件,都是寄到工廠大門處的傳達室的。
貝清歡特意地從生活區(qū)出來,往廠區(qū)方向走。
走到廠區(qū)大道的時候,就有穿著廠里保衛(wèi)科制服的人過來攔住:“停下停下,今天出貨呢,等車隊出去了再走?!?/p>
貝清歡就站在了種有兩排高大松樹的大道邊等。
很快,一溜兒的軍綠大卡車開了出來。
大概有七八輛吧。
每一輛都載得滿滿當當,上面都用軍綠色的油布捆扎妥當。
而第一輛車的副駕駛位,坐的就是貝清歡上次在醫(yī)療室看見的那個黑臉膛男人。
這次他戴著軍帽,目不斜視,一臉嚴肅,到門口的時候,還和站崗的士兵敬禮。
嗯,到底是“軍代表”,糙是糙了點,還是蠻有氣勢的。
葉小云的眼光很獨特嘛。
貝清歡想到昨天葉小云那臉紅紅的樣子,嘴角就勾了起來。
哎呀,葉小云被糙漢子嫌棄而吃癟的過程,夠她笑半年的。
車過得很快,最后一輛開來的時候,貝清歡緩緩轉(zhuǎn)頭,就看見了副駕駛位上,端坐的是那位“通訊員同志“。
巧了,他也看見了她。
而此時,貝清歡的臉上正想著怎么笑話葉小云,妥妥狡黠的小狐貍樣子。
但是一看見景霄,她的笑緩緩收了,很是不客氣的對他翻了個白眼,好像頗不耐煩。
這是景霄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不像第一次,頭發(fā)擋住了一半,只留眼睛。
更不像第二次,戴著口罩,只留眼睛。
也不是第三次,夜色朦朧,她也朦朧。
現(xiàn)在是整張臉,整個人,站在陽光下,襯在蔥綠間。
她的人是纖瘦的,筆直的,自帶倔強的;
她的臉是小巧的,秀美的,健康蓬勃的。
更是在看向他時故意的一翻白眼,那小樣子,就靈動非常。
像極了他小時候養(yǎng)過的那只花貍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