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夏天。

海城。

天陰沉得很，明明才傍晚五點，但看起來像是黑夜。

遠(yuǎn)處有閃電一晃而過，風(fēng)里有著淡淡的水腥味。

貝清歡聽著外頭嗚嗚的風(fēng)，趕緊去把窗關(guān)上了，轉(zhuǎn)身問母親宴桂芳：

“媽，梅阿姨有沒有說，她今天要來我家干什么，馬上要下大雨了，我看她不會來了吧？”

宴桂芳一只手還綁著夾板吊在脖子里，這時候也往外看看，皺眉：

“她沒說。我想著，她應(yīng)該是來談你和秦正華結(jié)婚的事吧？畢竟你們都這個年紀(jì)了，她這個當(dāng)婆婆的再不出面來談，也說不過去。”

貝清歡愣了一瞬，旋即不屑笑了笑：

“我看是來談退婚還差不多！上次她在街上看見我，竟然假裝沒看見，扭頭走了！”

“她怎么做得出？”

宴桂芳皺眉。

頓了一會兒，她賭氣，噼里啪啦一頓說：

“要退趕緊退！他們現(xiàn)在一家子都是工人咯，多了不起！秦正華一返城，梅素琴就托了關(guān)系，給安排去了供銷社，那多厲害啊，看不上我們了，也不奇怪。不過真要退婚，也得給我們家一個說法，不然，我鬧到廠辦去！

當(dāng)初他們夫妻能進(jìn)3508，還是你爸的面子呢，秦大剛能當(dāng)上副廠長，不也是仗著你爸的提拔，現(xiàn)在你爸死了才幾年，他們就這副嘴臉！說實話，要不是你爺爺給定的這娃娃親，我是一點看不上秦家！勢利眼！”

3508，是專門做軍需被服及特殊服飾裝備的工廠。

不管是前十年還是現(xiàn)在，福利都非常好，很不容易進(jìn)的。

當(dāng)年多虧貝清歡父親是廠長，才給推薦了秦家夫妻倆一起進(jìn)廠。

但很不幸，貝清歡父親九年前因病去世了。

宴桂芳身子不怎么好，只能在3508廠做可有可無的輕省活，工資低。

這些年的積蓄，她除了自己吃藥，再嫁了一個大女兒，實在不寬裕。

這不，小女兒好不容易回城了，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工作。

原本宴桂芳的打算是，要是秦家能早點提出和貝清歡結(jié)婚，那也是了結(jié)一樁心事。

但貝清歡回城都快兩個月了，那家人連看都沒來看過一眼；

明知道現(xiàn)在知青返城高峰工作不好找，問也不問一聲；

這就很尷尬了！

貝清歡倒是無所謂。

這些年，父親的病亡讓她看了很多人情冷暖，下鄉(xiāng)插隊更是吃了很多苦。

在她最需要關(guān)心的時候，那個從小認(rèn)識的未婚夫秦正華，幾乎沒出現(xiàn)過，也極少通信。

所以，就算她曾經(jīng)在情竇初開的時候?qū)η卣A有過幻想，現(xiàn)在卻也不再熱衷了。

這會兒看母親不高興，還能勸慰：

“媽，我也就是隨口說的，你別生氣，或許不是，退不退的，隨便吧。現(xiàn)在國家政策跟以前不一樣了，說是回城知青找不到工作的，可以辦合作社什么的，我還有外公傳給我的針灸手藝，不行我跟人辦個針灸室也行。”

什么知青合作社，不就是人家說的個體戶嘛，讓人看不起！

宴桂芳心里不快，沒應(yīng)聲，轉(zhuǎn)而看著桌上的飯菜出神。

因為梅素琴說了今天要來，她還特意讓貝清歡炒了兩個菜，一個番茄炒蛋，一個紅燒肉。

雖說現(xiàn)在肉票沒以前那么緊張了，但她家就她這個半勞動力，一個月工資實在有限，難得吃這樣的純?nèi)獠耍F(xiàn)在還特意拿來招待勢利眼梅素琴，心里不忿！

宴桂芳便囑咐貝清歡：

“你把紅燒肉收起來，不給梅素琴吃了，不然倒顯得我們上趕著要攀他家似的！俗話說得好，低頭娶妻，抬頭嫁女，沒有這么讓他們看輕的道理。

你裝一半在飯盒里，配一點你那個腌黃瓜，再盛點飯，給景代表送去，那天我摔倒，要不是景代表他們幾個路過把我送去醫(yī)務(wù)室，我非疼死在那弄堂里不可。”

“景代表？那個派駐的景什么霄嗎？“貝清歡遲疑：

“媽，這……景代表又不是我們，他要吃什么，讓食堂給他做就是了，還會饞這一口肉么！”

宴桂芳白她一眼：“你以為天天吃食堂的人能有啥好吃的？今天星期天食堂還不開火呢。不然你倒是說說，你有什么可以謝人家的？”

貝清歡沒有。

從偏遠(yuǎn)省份的鄉(xiāng)下回城，能有啥好東西送人情。

但是，景霄是3508廠的駐廠軍代表，管著這三千號工人，小一萬人家屬院的領(lǐng)導(dǎo)，讓她送這個？

拿不出手。

宴桂芳無奈：“又不是只送這個。這是心意，不是還熱乎么，我才讓你跑一趟，我已經(jīng)托了人，讓給買點好麥乳精了。快去，就領(lǐng)導(dǎo)住的那個區(qū)三號院。”

貝清歡沒轍了，只好去裝飯菜。

臨出門的時候，宴桂芳還囑咐一聲：“看見了人要叫叔！廠里職工的孩子都叫他叔的。”

貝清歡應(yīng)了，飯盒子放在網(wǎng)兜里拎著，快步出門。

天很陰沉，風(fēng)越發(fā)大了，得快些。

自從回城以后，找不到工作的貝清歡怕人議論，很少在家屬院逛，還是憑著記憶，找到了廠里專門給軍代表住的三號院。

小院紅磚外墻，紅漆院門，和一眾擁擠的職工家屬樓相比，超凡脫俗。

貝清歡禮貌地敲了三下門，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砟_步聲。

貝清歡退后三步，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捧好飯盒，準(zhǔn)備等人開門的時候，就彎腰鞠躬。

幫了媽媽的人，尊敬是必須的。

“吱呀”一聲，門開了。

作禮貌狀的貝清歡先看見一雙穿了黑皮鞋的腳，便彎腰喊了一句：“景叔叔好！”

然后抬起頭正要介紹自己，卻愣住了，連因為鞠躬散到臉上的頭發(fā)都沒顧上擼，就這么看著門里的人。

高大勁瘦的男人。

短發(fā)烏黑濃密，臉龐棱角分明，眼眸幽深，鼻梁高挺。

雪白襯衫挽到小臂上，肌腱在小麥色的皮膚下溝壑分明。

軍綠色褲子筆筆挺，襯得他兩條腿特別的長。

就，很男人、很板正的感覺。

偏偏，他左邊眉尾處，有一顆黃豆大的嫣紅小痣，給他這冷峻的臉染上了一絲不該有的艷絕神色。

年輕得很吶。

這和貝清歡心目中的軍代表樣子實在是相去甚遠(yuǎn)。

軍代表，不都是四十來歲的半老頭嗎？

叔叔好像叫早了！

這人，估計是景代表的通訊員。

貝清歡張了幾張嘴，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個，不好意思，這是三號院吧，我是想找一下景代表的。”

男人微微皺起濃眉，原本只是嚴(yán)肅的臉一秒入冬，如有實質(zhì)地泛著冷意：“什么事？”

這又是哪個車間的？

竟然還追到這兒來了。

真是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