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潑灑在廢土之上,將一切輪廓都模糊成猙獰的剪影。
蘇晚已經守了整整一夜。
她坐在那張用破木板搭成的簡陋椅子上,身體紋絲不動,唯有那雙清亮的眸子,在跳躍的油燈火光下,銳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匕首,死死釘在墻角的男人身上。
影蛇。
這是她給他起的名字,因為他就像一條潛伏在陰影中毒蛇,無聲無息,卻招招致命。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男人的呼吸終于從急促的喘息變得平穩悠長,蘇晚緊繃了一夜的神經才稍稍松懈。
確認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她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近,借著晨光細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歲上下,一張臉在昏迷中顯得有些蒼白,但輪廓分明,即便布滿塵土和血污,也難掩其曾經的桀驁。
他的手腕被粗糙的草繩反綁著,蘇晚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手腕內側,瞳孔驟然一縮。
那里,有一個被高溫烙下的印記,雖然歲月磨損了邊緣,但依舊清晰可辨——B3-07。
這個編號像一把燒紅的鐵錐,狠狠刺入蘇晚記憶深處。
轟鳴的爆炸,沖天的火光,刺鼻的焦糊味……父母的實驗室化為廢墟的那天,那個絕望的午后,她躲在斷壁殘垣之后,親眼看到一個同樣穿著白色實驗服的年輕男人,雙膝跪地,用拳頭瘋狂捶打著龜裂的大地,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你們毀了我們最后的希望!你們毀了一切!”
當時她太小,只記得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身在火光中格外刺眼的白衣。
難道……是他?
蘇晚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落在他被草繩磨破的指尖上。
那里,指甲縫里,殘留著一些極其細微的、泛著幽藍光澤的灰色粉末。
是源能灰燼。
蘇晚不動聲色地直起身,眼底的驚濤駭浪被她強行壓平成一潭死水。
她沒有去質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她只是默默地檢查了一遍捆綁他的繩索,確認足夠牢固后,就將他像一袋貨物般,靠著那面刻滿神秘紋路的麥稈墻,晾在了那里。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壓抑的咳嗽打破了空間的寂靜。
影蛇醒了。
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即劇烈地掙扎起來,帶動著傷口,讓他發出一聲悶哼。
當他看清自己身處的環境,以及不遠處那個神色淡漠的年輕女孩時,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怒火,隨即化為一絲冰冷的譏笑。
“農場?你竟然以為這里只是一個農場?”他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嘲諷,“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這不是什么狗屁的麥田,這是‘源核碎片’!是太陽崩塌前,人類文明最后的火種!”
他掙扎著,用下巴指向背后那面遍布繁復紋路的墻壁,眼神狂熱而痛心疾首:“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它的偉大!每天像個乞丐一樣,從廢土里刨出那點可憐的燼渣來喂它,讓它吸收那點微不足道的能量,就像用湯勺給一個快渴死的巨人喂水!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呼吸也隨之急促:“把它交給我!只要一個月!我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就能讓它徹底覺醒!到那時,它所蘊含的能量,足以在這片死寂的廢土上,重新點燃文明的黎明!”
蘇晚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她仿佛在聽一個瘋子說胡話,慢悠悠地從墻角拿起一個粗陶碗,從旁邊的麻袋里舀出一撮金黃的麥粉。
“我媽說過,麥粉能治瘋病?!彼叩接吧呙媲?,蹲下身,將陶碗遞到他嘴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你要不要再來一口?或許吃飽了,腦子就能清醒點?!?/p>
說著,她故意揚了揚手,一小撮麥粉隨之飄灑下來,落在影蛇的臉上、鼻尖。
影蛇的臉色瞬間煞白,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拼命地向后縮,恨不得能穿透身后的墻壁,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嗬嗬聲,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蘇晚看著他驚恐萬狀的樣子,心中那點猜測得到了證實。
她收回陶碗,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但眼底卻劃過一抹深思。
而這一切,都被門外的一雙眼睛盡收眼底。
林淵就站在那扇用木板拼湊的門外,高大的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他聽完了屋里從頭到尾的對話,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沉穩可靠的臉上,此刻的神情沉得像一塊冰冷的生鐵。
他沒有進去。
他只是緩緩地退后幾步,靠在粗糙的土墻上,從貼身的口袋里,極為珍重地摸出一張折疊得已經有些發黃的紙頁。
紙頁被展開,上面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標題依然清晰——“關于蘇氏夫婦實驗室意外爆炸的死亡調查報告”。
林淵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正面的報告內容上,而是用粗糲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將紙頁翻了過來。
在報告的背面,一行用特殊藥水寫下的隱形字跡,在接觸到空氣中的某些微量元素后,正悄然浮現。
“……B3實驗室失控非意外,有證據表明,在爆炸發生前,已有人提前取走一份‘源核’活性樣本……”
林淵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的手指瞬間收緊,脆弱的紙頁在他掌心被捏得吱吱作響,幾乎要碎裂開來。
B3實驗室……源核樣本……
那個男人手腕上的“B3-07”烙印,和他口中狂熱的“源核碎片”,以及這張報告背后的秘密,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貫穿了所有的迷霧!
他終于明白,影蛇為何而來。
他不是偶然闖入,他是循著“源核”的氣息,來尋找這份從B3實驗室失竊的、“人類最后的希望”!
屋子里,蘇晚見影蛇被麥粉嚇住,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趁他此刻心神最脆弱的時候,開始了真正的套話。
“你說……它在選主人?”她狀似無意地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土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影蛇的耳朵里,“怎么選?”
影蛇聞言,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抬起頭,看向蘇晚的眼神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復雜情緒,有嫉妒,有不甘,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
“你以為,你能在這片吃人的廢土上活到現在,靠的是運氣?”他沙啞地開口,“你以為,你每次外出都能找到可用的物資,每次遭遇變異生物都能死里逃生,都只是巧合?”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蘇晚平靜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它早就在看你了。”影蛇的目光越過蘇晚,投向那面神秘的墻壁,語氣變得悠遠而飄忽,“從你第一次踏入這片空間開始,它就在觀察你,記錄你。你在這里種下第一顆種子,它在看;你救下那個快餓死的孩子,它在看;你拼死擋住那群燼狼,守護這片小小的‘農場’,它依然在看?!?/p>
“每一次播種,每一次拯救,每一次守護……它都在記錄。它在用自己的方式,考驗著每一個可能接近它的人?!?/p>
蘇晚的心頭劇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她一直以為的安身之所,竟然是一雙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她的眼睛!
但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垂下眼簾,用極低的聲音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那你呢?你這么了解它,為什么不自己綁定?”
這個問題仿佛戳中了影蛇的痛處。
他猛地啞然,沉默了片刻,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無盡的苦澀與絕望:“我……沒資格。”
“它要的,不是最強大的人,也不是最了解它的人。”他死死地盯著蘇晚,一字一頓地說,“它認的是……‘純凈源能接觸者’。”
純凈源能接觸者……
這七個字像一道咒語,瞬間擊中了蘇晚。
她猛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無意中觸碰到墻壁上的符文時,那種從指尖傳來,瞬間包裹全身的溫暖感覺。
那感覺……就像小時候,母親用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她的指尖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但她立刻將這股翻涌的情緒死死壓了下去。現在還不是時候。
“唉,”蘇晚故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說,“我媽說得對,瘋子果然是治不好的?!?/p>
她說完,便轉身朝門口走去,仿佛已經徹底失去了和這個“瘋子”交談的興趣。
然而,在她轉身的瞬間,沒有人看到,她的指尖微動,一小撮藏在掌心的、比沙粒還細的灰色粉末,被她悄無聲息地撒在了影蛇腳邊的土壤里。
那是之前那頭燼狼首領心臟里取出的,能量最精純的源能灰燼。
她走出屋子,卻并未走遠,而是躲在墻后,屏住呼吸,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的空間里。
幾乎就在灰燼落地的下一秒,她感覺到整個空間微微一震。
那面麥稈墻上的神秘紋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光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幽藍色的光華如水波般流淌。
與此同時,那個熟悉的低語聲,再次在她腦海中響起。
“……帶我們走……”
這一次,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不再是單一的、模糊的囈語。
那聲音層層疊疊,仿佛有成千上萬、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在齊聲低語,匯聚成一股洪流,充滿了無盡的期盼與托付。
“……帶我們……走……”
夜,漸漸深了。
萬籟俱寂,只有風刮過廢土的嗚咽聲。
一直靠在墻邊,像一尊雕塑般沉默的影蛇,忽然停止了所有微弱的掙扎。
他怔怔地盯著墻壁上流光溢彩的紋路,瞳孔中倒映著那片深邃的幽藍,嘴唇翕動,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原來……是這樣……原來,你真的選了她。”
他的語氣里,再沒有了之前的狂傲與不甘,只剩下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喟嘆,和一種見證了神跡的敬畏。
躲在暗處的蘇晚,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骨片,那冰冷的觸感讓她稍稍冷靜,但她的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超乎想象的一幕,一個念頭前所未有地清晰浮現在腦海中。
這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憑空而降的金手指。
這是一場跨越了時間與災難的,沉重無比的文明托付。
而她,蘇晚,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夜色深沉,新的黎明尚未來臨,但一場決定未來的風暴,已然在她這小小的庇護所里,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