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橋的威名一直持續(xù)到他們從畫城小學(xué)畢業(yè)。從那年后，小畫城的孩子們就很少叫她坦克了，全都不約而同地改口叫她偶像，還給她編了串當場能摳出一座迪士尼城堡的順口溜——

我的偶像叫小芳，

穿過巷，鑿過光。

一雙眼睛圓又亮。

壞人見了她心慌慌。

我的偶像叫小芳，

會打狼，能穿墻。

兩根辮子長又長，

人販子全給抓光光。

……

李映橋開始覺得很威風(fēng)，后來覺得很丟臉，一聽有人起頭立馬夾著尾巴跑，要是面前有堵墻，她真能跑穿墻。

李姝莉每每聽見他們這么唱，回回都要破口大罵。那天警察上門，說在她女兒的協(xié)助下，成功抓獲了一伙兒最近在豐潭流竄作案的人販子，聽得她心驚肉跳，膝蓋都軟了。

警方同她說明原委后，幾番夸贊橋橋的聰明機智，李姝莉是見過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她想都不敢想，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會發(fā)生在她女兒身上。她哪還有理智可言，一把拽住對方劈頭蓋臉問了三個問題：“人販子抓完了嗎？會不會報復(fù)我女兒？對方知道我女兒多少信息？”

警察當然非常理解她作為母親的心情，忙安慰幾句，但也只能苦笑著說：“抓肯定是抓不完的。但是流竄豐潭作案的這幾個，目前已經(jīng)全部落網(wǎng)。我們也會盡力保護橋橋的信息和安全。”

然而，還是有兩個記者憑著模糊的信息找到了她們的住址，從此以后，登門采訪的人絡(luò)繹不絕，簡直要把橋橋架到普通人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李姝莉非常清楚橋橋只是有點小聰明，也從未想過要將女兒打造成人人贊頌的英雄，自從警察上門那日，李姝莉每天都要多買一份報紙，查看最近豐潭有沒有流竄作案的人販子，電視機雷打不動永遠在播放豐潭當?shù)匦侣劇?/p>

她晚上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時常睜著眼睛到天亮，只要聽到卷簾門有一絲的異響，她就立刻起床查看女兒是否還在床上。

李映橋偶爾還是會躲在被窩里吃薯片，在闃寂的屋內(nèi)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只不過從前她小心翼翼生怕母親察覺，后來她大口大口地嚼，生怕母親沒察覺。

李姝莉大約是很久很久之后，那時候李映橋已經(jīng)去北京上大學(xué)了，她收拾店鋪準備重新開張，跪在地上的膝蓋隱隱作痛，正拿著一堆當年的豐潭日報準備起身時，突然從這些泛著黃的陳舊折頁里，掉出幾張黃色香油紙，有些還沾著油腥。

她當橋橋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別人都拿白紙疊體育課用來測肺活量的千紙鶴，她要用包燒餅的油紙疊，因為有油香，這樣吹的時候，還能解解饞。只是李姝莉沒想到，她竟然還當寶貝似的留著這么多油紙。正當她準備扔掉時，無意間瞥見這些油紙的背面都寫著兩行稚嫩的字跡——

風(fēng)停符。

卷簾門不動符。

李映橋在很小的時候有一陣總做噩夢，李姝莉就給她請了張黃符紙貼在枕頭底下，夢魘還真就被驅(qū)趕了。李映橋大概也是依葫蘆畫瓢，還像模像樣地在上面畫上和當初那道符紙一樣的鬼畫符。

畫了很多，都失敗了。

肯定有一張成功，她不可能畫一堆廢紙，她向來好勝。李姝莉果然在卷簾門后面的石頭底下找到那張唯一畫成功的黃油紙。

李姝莉很少哭，骨頭硬得很。那是她第一次沒忍住眼淚，膝蓋一軟再也沒能從地上起來，索性伏在地上痛哭。

她那會兒竟也一時想不起，這塊石頭是什么時候擺在這，只記得她們當時很快就搬離了小畫城。

當時好不容易捱到李映橋小學(xué)畢業(yè)，毫無意外，李映橋沒考上實驗中學(xué)，大抵是要去仙城二中。也怪不得李姝莉風(fēng)聲鶴唳，小升初考試一結(jié)束，那些記者就跟聞著血腥味的猛獸一樣虎視眈眈，蹲在小畫城門口想打聽橋橋的成績。

而她也非常清楚，橋橋的成績會成為她這個英雄光環(huán)的陰影，成為被人詬病的把柄。于是李姝莉二話不說關(guān)掉雜貨鋪，帶著她搬離小畫城。

李映橋的英雄時代篇章就這么落下帷幕。

在仙城二中，這里沒人知道那個曾經(jīng)轟動全城、登上豐潭日報頭版頭條，協(xié)助警察抓住一窩人販子的英雄小芳，就是李映橋。

同學(xué)們不再對她有濾鏡，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xué)生，她凡事也不再強出頭，逞英雄，只要不犯到她跟前，她一概不管。

仙城二中的校園霸凌很嚴重，時常有學(xué)生被拖到廁所里欺負，打巴掌、撕衣服手段惡劣囂張。老師們束手無策，訓(xùn)也訓(xùn)，罵也罵，天天耳提面命，卻也不能全然杜絕這種風(fēng)氣。

李映橋每天除了看小說就是追番，看漫畫，對學(xué)習(xí)也是三心二意，對她來說，就像小畫城大人口中說的那樣，進入仙城二中，她的未來早就注定了，是上職高還是進廠擰螺絲，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她沒再回小畫城，再也沒見過俞津楊他們。

她只知道，俞津楊小升初考試全縣第三，被實驗中學(xué)錄取，俞人杰在城區(qū)的大飯店請了小畫城所有人吃飯。她和媽媽考完就搬走了，沒吃上這頓大餐。

高典自從差點被拐賣后，成績一落千丈，跟著父母去了外地讀書，鄭妙嘉也考上了實驗中學(xué)，剛好卡著分數(shù)線進的。

李姝莉女士為了更方便她上學(xué)，硬是搬到仙城二中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幾乎橫跨整個豐潭。她的生活極其單調(diào)，每天就是學(xué)校到家的距離兩點一線跑，離不開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百米范圍，她感覺自己活像只被栓在磨盤上的驢，每天就是圍著農(nóng)貿(mào)市場轉(zhuǎn)啊轉(zhuǎn)。

別說和俞津楊他們碰面，就連想見見二中的同學(xué)都得多走兩個路口。

直到有次見到梁梅老師。李姝莉從來沒在學(xué)習(xí)上要求過她，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長大，對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就是一輩子不工作，媽媽也會養(yǎng)你的。

她完全不用做什么，就能得到李姝莉全部的愛和關(guān)注，她自然也不會想到往學(xué)習(xí)上使勁。

反而是梁梅老師，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找到了她們。媽媽怕她的信息暴露，怕她被人販子報復(fù)，沒有告訴身邊任何人她們搬家后的住址，甚至還一度想過要為她改名。

這是李映橋從小到大，唯一一次覺得非常不理解李姝莉的草木皆兵，大聲吼了她：“我憑什么要為你的提心吊膽買單啊！”

吼完她又后悔，恨不得撓死自己，雖然她仍舊不理解她為什么這樣。但之后，李姝莉再也沒有提過改名的事情。

梁梅老師找上門的那天，李映橋正蜷在沙發(fā)上追一個熱血番，主角正赤手空拳地大吼著她要改變這個操蛋的世界！看得正起勁兒，門鈴響了，李姝莉以為是過來修水管的工人，在廚房頭也不轉(zhuǎn)地讓她去開門，結(jié)果看見梁梅站在門口。

李映橋直到看見梁梅那刻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曾經(jīng)在小畫城無憂無慮的日子，哪怕是瘋子港那些充滿死魚爛蝦的腐臭味，她都想回去聞一聞。這種感覺就好像忍受長久的梅雨季節(jié)后，終于迎來了太陽的暴曬，她見到梁梅的時候，可驚喜：“梁老師！”

那晚，她不知道梁梅老師和媽媽說了什么，媽媽竟然同意讓梁梅老師帶她出去玩一會兒。梁梅老師領(lǐng)她走時，在桌上放下一個信封，李映橋注意到了，直到兩人出了門，她才問：“梁老師，你在我們桌上放的什么呀？”

那時她們有近兩年沒見，李映橋馬上就要上初三，身型開始抽條，只是臉上還是稚氣未退的嬰兒肥，雖然眉目清秀，扎著大光明頂干凈利落，但額角仍舊有卷卷的胎毛，她隨李姝莉，是自然卷，瞧著反而比從前更靈氣。

反觀梁梅，她的變化才叫人觸目驚心，短短兩年時間，她幾乎瘦脫了相，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顎，如今幾乎可以用鋒利來形容。反而是從前鋒利的眼神，如今柔和很多。

梁梅非常慶幸自己今天做了這個決定，她見到李映橋了。

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站在混雜著各種生禽腥臊味沖天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目光轉(zhuǎn)了一圈，最終落在一個賣活雞活鴨的攤主身上，率先反問了她一個問題：“李映橋，你有沒有想過你未來要做什么？跟你媽一樣開店，還是就這么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待一輩子？或者我換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未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梁梅又說。

李映橋確實都沒想過，但腦子里卻突然蹦出剛剛熱血番里的那句話，她覺得既然是老師這么問了，一定是想聽她激情四射的回答：“我要改變世界！”

“怎么改？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改？這太籠統(tǒng)，給個具體點的。比如給雞鴨鵝剃毛的時候凹個體面點的造型，也是個改變世界的方式。”

李映橋：“……”

梁梅知道她根本沒過腦，也不妨礙她笑出聲，看著她說：“我?guī)闳€地方吧，你再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我。至于剛才你的問題，我可以先回答你。那是你媽媽當時給學(xué)校開冷鏈車的工資。”

李映橋也是搬離了小畫城后才知道的，當初學(xué)校找媽媽幫忙去運輸冷鏈車，一直都沒給錢。本來以為只是幫幾天忙，不給也就算了，結(jié)果她媽開了整整一年，學(xué)校都沒給錢。她媽那陣子被那些記者弄怕了，生怕被人拿出來給她做文章，什么事兒都忍著，死活也不讓她回學(xué)校去鬧。

沒想到，梁老師還記著，李映橋說：“啊？是您幫我們要回來了？那學(xué)校沒為難您吧？”

“我早就辭職了，”梁梅頭也不回，領(lǐng)著她過馬路，“好了，剩下的問題別問了，我也不會再回答你了。”

豐潭那年還沒有五星級酒店，但是城區(qū)的中心位置有一家相當氣派，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國營大飯店，上次俞叔叔似乎就是在這家飯店給俞津楊擺的升學(xué)宴。

李映橋亦步亦趨地跟著梁梅下了出租車，剛穿過馬路，她一眼瞥見飯店門口兩人都抱不過來的大大羅馬柱，旁邊還泊著幾輛锃亮的黑色公務(wù)車，仿佛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的會議。

“梁老師，”李映橋連忙叫住她，不肯往前走一步，“不要了吧，我沒錢啊！您也別請我吃這么貴的飯，您這樣我懷疑您對我有所圖謀。”

“不用懷疑啊，我對你就是有所圖謀，”梁梅笑得相當坦然，目光卻朝著國營飯店里頭看了眼，“我還請了一個你很久沒見的朋友，要不要進去和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