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沒接遞來的煙,只是倚著車門上目送著李映橋進去,而后才轉頭看向李連豐,平淡疏離地開口:“在這兒說吧,我不抽煙。”
“不能吧?”
“哥,我真不抽。”
嘴上叫著哥,語氣聽起來莫名有點不耐煩。
李連豐察覺到他的冷淡,表情也跟著收起來,訕訕把煙插回去,心下忍不住腹誹,就知道這小子沒那么簡單,平日里無論怎么叫都不肯來,今天還以為他轉性了。
“你和李映橋關系不錯?”李連豐只好給自己點了支煙,打火機塞回兜里,吐了口氣好奇說。
“一般。”俞津楊說得言簡意賅,人靠在車門上,看似在給自己提神般地慢悠悠活動了一圈脖子,實則在巧妙躲避對方噴出的煙霧,語氣仍是平淡,“很久沒聯系了。”
李連豐默默又抽了兩口煙,說:“我以為看你爸和她舅舅這么水火不容的關系,你們倆應該也是王不見王的。”
俞津楊一抬頭,便瞧見飯店二樓中式格柵窗戶的空調外機邊上,冷不丁探出個熟悉的腦袋,李映橋猝不及防地沖他扮了個鬼臉——
喵,看我看我。她還有口型,簡直一如既往的活潑。
他“噗嗤”笑出聲,連帶著一旁的李連豐也回頭看了眼,連只蒼蠅都沒瞧見。
俞津楊老半天才收回視線,不咸不淡道:“小時候一起玩得挺好,這幾年確實沒怎么聯系。”
李連豐咂摸咂摸這話里的意思,心下有了判斷,于是也開門見山說:“那哥也不跟你藏著掖著了,不管你是出于和李映橋青梅竹馬的情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既然決定來了,等會兒進去可能會聽到些不好聽的話,你也別介意,你就當這些人放屁,我老爺子年紀也大了,腦子糊涂,什么事都想摻一腳,放心,我盡量幫你維持局面,不讓你為難。”
“謝了哥。”俞津楊笑了下。
李連豐自詡閱人無數,在人情世故這方面向來游刃有余。唯獨看不透眼前這個人,俞津楊表面溫柔有度又隨和,看似對你鞠躬盡瘁,一口一個哥來哥去的,你要真當自己是他哥,那才是著了他的道。
俞津楊是個滴水不漏的性子,那腰桿子彎得起,也直得起,他高興,或許還愿意陪你演一出折子戲,不高興,想要摁他頭是摁不動的,全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伏低做小。
就去年李武聲玩具廠的人把俞人杰給撞了這件事,兩家這半年鬧得不可開交,連李姝莉和唐湘見面都頗尷尬。可這鎮上十戶里七八戶姓著李,李武聲也就沾了這點便宜。李伯清骨子里又是個思想根植在這片干涸土地里的守舊派,自認還算說得上話,想拉偏架,讓俞人杰賣他個面子,要點賠償就算了,別把事情鬧大。
然而事情哪有李伯清想得那么簡單。俞人杰出事后,他們家幾乎天翻地覆,唐湘還有個不到三歲的女兒要帶,又要應付公司里堆積如山的事物。
俞人杰自己更煎熬,腿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那陣子他都能數得出天花板的裂紋。身上那汗就跟海綿墊子里的水似的,怎么都出不完,擦干沒多久又洇出個人形來,床單來不及換,床單上的人也瘦得已經不成樣。
可盡管是這樣,他們也都一致決定還是瞞著在國外的俞津楊,沒告訴他家里的近況。直到有一次電話里,甜筒帶著哭腔稀稀拉拉地叫著哥哥,爸爸痛痛。俞津楊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
那會兒他正在國外一家著名機械表集團的芝加哥分部任美洲區戰略發展經理,負責北美市場的供應鏈優化。不出意外的話,他的職業規劃是兩年內應該能回國,因為集團當時正在籌建上海高端客戶機械表定制中心,整個項目由他主導,總部高層認可他的中國背景,也認可他對中國市場的戰略布局。
只是這板上釘釘的事,卻偏偏沒想到,那個原本天天給他打越洋電話抱怨中國自來水有味道想回芝加哥的Fernando同志,在前不久和總部的一次視頻述職會議上,突然當眾宣布——他打算和中國女人結婚,他要留在中國,他要申請延長中國區戰略經理的任期。
Fernando賴在中國不肯走,俞津楊也知道自己后面很難再有其他機會,又恰巧那時接到甜筒那個哭唧唧的電話,于是一周后,他在去年底決定向總部高層提出離職。
回來之后,李伯清就見縫插針地給他打電話,想從他這邊做思想工作,但都被俞津楊四兩撥千斤地打著太極回絕,這事兒李武聲有沒有參與尚且還兩說,就算他沒參與,他爸的腿被撞成這樣,怎么可能要他們只拿鋪面來息事寧人。
他當然知道自己今天來,會面臨什么場面。李映橋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他幾乎下意識要冷下臉來,他總歸忘了,她也姓李。可他當時轉念又忍不住想,他倆四五歲就認識,李映橋是什么樣的人,他非常了解,她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幫李武聲搭橋牽線。
可他們多年未見,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變,但如果他不來,李伯清和李連豐這對爺孫向來擅長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李映橋玩不過的,萬一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保不齊他們倆以后連正兒八經的朋友都沒得做。
所以他答應了,有些話,李伯清顧及他在場,不會說得太過分。
正如李連豐所講,這半年李伯清沒少摻合這件事,就是所謂站在他的大局觀上出發,豐潭的經濟太差,現在是僧多粥少,海外訂單也直線下滑,幾家大企業都倒閉,小作坊也就混個溫飽,連俞人杰都轉行。
現在早已經不是當年阿貓阿狗開個代理工廠就能賺得盆滿盆滿的時代了,所以越到這種時候,大家越要團結起來,共度這個難關。
果不其然,俞津楊和李連豐一上樓,在門口就聽見李伯清在唱些陳詞濫調,無非就是讓他們目光、格局都放長遠一點,別因為私人恩怨耽誤豐潭企業的發展。
李伯清放下筷子,揚手招呼人又開了一瓶紅酒,說:“現在好的木材從樹木種植到成材都要近百年的時間,尤其是不可再生資源,就連咱們豐潭盛產的香樟木,也有林業保護,沒有批證你也不能亂砍。現在這情況就是大廠子帶不好頭,小廠子又一茬茬冒出來,那相關部門的檢查肯定會更嚴格。生產廢料的排放、粉塵污染這些都是問題。不過,有些廠子現在我看轉型做那個什么生物粒子好像不錯,還拿了省里的扶持是不是?”
他旁邊的中年男人回:“對,是生物質顆粒。這個主意還是津楊幫忙想的,可以把木玩廠生產的木屑廢料加工成生物顆粒,提供科技燃料。別說,前陣子我們靠這拿了個專利。到底還是他們年輕人腦子活絡轉得快啊,不然現在鎮上死的廠子還要多一些。”
李伯清嘆了口氣:“這小子就是心思不在這,太可惜。那么好的腦子,也不想著為家鄉做點事,要自己去搞什么設計。思想覺悟上還是差點——”
李連豐飛快地看了眼俞津楊,咳了聲,側身讓他先進去:“你多包涵。老頭年紀大了,智力水平倒退就是個七八歲小孩,你別和他計較。”
心智確實像,外表可不像。李伯清坐在餐桌主位上,像顆被人牢牢栽了幾十年的老蘿卜,沒人能拔得動他,他的根系在經年累月的腐朽中,越來越深地朝著土壤深入蔓延,俞人杰說他就是一顆爛在土里的老蘿卜。
李伯清一見兩人進門,也不管俞津楊聽沒聽見剛才的話,就立馬端著長輩的架子直接拿他開涮了,說得還是那些不入流的玩笑,“津楊啊,你小子,這我就得說說你了,平時讓你來你不肯來,李映橋一來,你就巴巴跟來了,知道你倆青梅竹馬,也不用看這么緊吧?”
桌上人心照不宣地發出一陣陣哄笑,眼神在兩人之間曖昧不明地來回逡巡,像是嗅到了腥味的一群野貓,眼神還冒著綠光。
李連豐有些不安地看了眼俞津楊。
“李書記要這么不歡迎我我走就是,平日里喜歡拿我開涮就算了,沒必要拿李映橋說事,我們也有六年沒聯系了,”俞津楊在李映橋旁邊坐下,不動聲色瞥她一眼說,“我和她微信都是昨天剛加上。”
這話讓李伯清面色干下來,這小子警惕性高,再說下去倒顯得他這個長輩老不正經還咄咄逼人。
照往常,一般小年輕哪敢這么反駁他,真對人有意思的,要么就順著他的話剛上爬,沒意思的也就笑笑當作沒聽見。俞津楊這種把話說得冠冕堂皇還滴水不漏的,他聽著就煩,也沒往下接,決定晾開他,又在心里罵了句,油鹽不進,跟他爹一模一樣。
李伯清讓李映橋多吃點,李映橋也沒理他,又自顧自讓人開了幾瓶葡萄酒,和身旁的人聊他的宏圖偉業去了。
李映橋是沒給任何人眼神,連睫毛都沒顫一下,只是低著頭認真地剝蝦吃,和剛才進門前給他扮鬼臉的樣子判若兩人,他不知道她聽到些什么。
俞津楊這么想著,把樓下拿的可樂默默放她邊上。
李映橋這才轉頭看他。
“喝這個,這邊叫不了代駕。”他說。
“葡萄汁。”李映橋晃了晃杯子。
俞津楊點點頭,開始拆濕巾袋,沒再說話。
李映橋拿著高腳杯喝了口葡萄汁,眼神卻浮皮潦草地掛在他身上,隔空和他干了個杯,仿佛真在喝酒似的小斟酌飲一口,還浮夸地咂咂舌,一杯兌水葡萄汁喝出瓊漿玉液的效果。
俞津楊這才笑開,“無聊。”
李映橋也笑笑,隨后她放下杯子,轉頭看了眼李伯清。她剛剛才明白為什么李伯清要大費周章請她吃這個飯。
從進門一落座,李伯清就旁敲側擊打探她和俞津楊的關系,話里話外就是想讓她當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海天醬油”,看能不能把她舅舅和俞叔叔的事兒給調和下來,估摸就是收了李武聲的好處。
李映橋從小都挺敬重他,在豐潭李伯清算是個傳奇人物,只是這次回來聽他車轱轆話說一半,她也意興闌珊,沒再往下接茬,只沉默剝著螃蟹。
李伯清自討沒趣,于是老狐貍又心生一計:故意在飯局上當著一眾豐潭木玩圈的長輩,說些不著四六、調侃她和俞津楊的話,在座都是人精,誰聽不出他話里有話——多半是想從他倆的關系上去施壓,有的沒的反正都先說得似是而非,來來去去也繞不開那些辛辣隱秘的男女關系,想讓她和俞津楊下不來臺?保不齊俞叔叔或許會顧及她和俞津楊的面子,選擇妥協。
不知道老狐貍肚子里具體打什么算盤,總之這小老頭現在真是壞得很。
難怪俞津楊一開始聽見這個事兒,猶豫了幾秒。
哎——俞津楊你這個人真是挺讓人難受。李映橋胸口有點發悶地想。
她此刻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團濕漉漉的棉花,沉是不沉,只是覺得有點綿綿漲漲的堵。這老狐貍三言兩語就差點把她架在火上烤,差點被他弄得里外不是人,于是她仰頭一口氣喝光所有葡萄酒,然后在俞津楊耳邊悄聲道:“嘿嘿,喵,其實是酒,我騙你的。”
俞津楊正在剝蝦,聽見這話,下意識伸手要去拿她的酒杯聞,被她眼疾手快、不容置喙地伸手牢牢蓋住。
俞津楊視線落在她緊緊繃著的指關節上,李映橋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挲著高腳杯的杯壁,可她的眼神卻落在別處——
越過滿桌被啃噬得差不多的殘羹冷炙,她只死死盯著對面那個喝酒喝得紅光滿面、抽著雪茄此刻正在高灘闊談他曾經的豐功偉績,沉浸在眾人的阿諛奉承中、自詡為豐潭的“土皇帝”:李伯清。
俞津楊沒想到這么多年沒見,自己對她的預判竟然還是這么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