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典的發泄館開在豐潭新開的一家商場寫字樓里,旁邊就是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的木制玩具城,落魄不堪不說,牌匾都掉得只剩幾個偏旁部首,結合四周灰撲撲的城市建設,視覺沖擊很強烈,仿佛這座幾乎門可羅雀的商場才是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的海市蜃景。
李映橋開孟以冬的車,車身很短,黑白相間的配色,車燈圓鼓鼓,慢慢滾的時候像一只慵懶爬行的小熊貓,和小孟本人外形強烈反差。
她把車停進地下車庫,從觀光電梯上去,終于在十三層的走廊盡頭找到發泄館的07室房間。
正巧這時隔壁有人出來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上抽煙,點火的時候聽見腳步聲,循聲望來,估計以為是有生意上門,抬頭就問她:“有預約嗎?”
李映橋覺得這人有點眼熟,應該是她以前在學校的同學,但一下子想不起來對方叫什么,正當她要問高典在嗎,房間里頭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出來——
“真不再考慮一下啊?那邊現在雖然是個野生景區,但馬上就有旅投公司進來,到時候政府一接管,那邊肯定會打造成豐潭當地的網紅景點,客流量絕對是不可預估的。你那時候再加入,租金肯定得翻倍,那就不是現在這個價了。”
“不是你這人放p怎么還帶著ua的!叔,這兩年我們沒少被你騙——”
咦?是高典。
門口這人也沒再顧上和她講話,而是不耐煩地把煙給揉斷扔進垃圾桶里,轉身一個箭步沖進去,揪著對方的后領子,把人給轟出來說:“你也就在這忽悠忽悠我們,這兩年搞得那些個網紅景點,有一個算一個,你告訴我,哪個是賺錢的?靠什么賺的?就靠收那五塊錢的門票?還是私底下那些抹不平的灰色收入啊?我說句難聽的,就這么個彈丸之地,再怎么鳥槍換炮,也折騰不出什么東西來,還網紅景區,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被轟出來的中年男人也沒了最后體面,臉紅脖子粗地站在走廊里想要反擊,奈何卻發現無論從橫向還是縱向氣勢都被面前這兩個年輕人壓得死死的,他只好惱羞成怒地指著高典說:“小糕點!你現在是翅膀硬了啊!”
說著,他又氣急敗壞地瞥了眼旁邊這個大高個胳膊上的紋身,“跟這些個小混混來往,你也變成流氓了你!”
更氣人的是,面前這倆大高個跟堵人墻似的,完全把他堵得嚴絲合縫,連只蒼蠅都卡不過去。哪怕他現在把胳膊掄圓了要跟對方拼老命,拳頭估計也砸不到對方臉上,以這個身高差距頂多是象征性地捶一下對方的胸口。
長江后浪推前浪,他這個前浪要被這些后浪們按在沙灘上來回摩擦了,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就更是氣得他的臉就跟個紅綠燈似的,紅一陣黃一陣又綠了。
“整個豐潭的混混,誰還沒聽過李叔您的大名,您現在是跟著李書記洗心革面,錢都洗干凈了,開始賊喊捉賊了是吧,說實話,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李映橋的舅舅份上——”話音剛落,高典約莫是察覺到走廊這邊從始至終有一道視線,不經意抬頭瞥了眼,話語突然戛然而止。
整個走廊噤若寒蟬,旁邊的高個也順著高典的視線看過去,他終于想起來,剛才為什么覺得這女的有點眼熟了,一拍腦門脫口而出:“靠,這不是那誰!你們潭中的,高考很牛逼那個。”
高典此刻也顧不上他,整個人僵著杵在門框里,目光生了根似的扎在對面那人身上,半晌才想起來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中年男人也跟著他倆的聲音回過頭,果然看見自家外甥女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不過完全拿他當空氣,沖高典揚起一抹熟悉又燦爛的笑容,她踱步走上前,往屋內張望了一眼,語氣有種大公無私的坦然:“小半月了。我媽說你開了個按摩館,我來看看,你們在吵什么呢?”
這會兒她才把目光落在李武聲身上。
李武聲瞬間感覺自己翻身農奴把歌唱,有人撐腰了,本來都要佝下去的背瞬間又直挺挺起來,活像只斗雞,趾高氣揚地看著高典,權等著李映橋為他做主。
高典懶得和他惺惺作態,整張臉寒氣逼人,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態度:“我警告你,看在李映橋的面子上,我這次沒揍你,下次你要是又把主意打到喵仔和他爹身上,管你是不是李映橋的舅舅,是不是李阿姨的弟弟,我保準給你揍得扁扁的,下次開業大酬賓我拿你當窗花貼!”
李映橋懶洋洋地倚在走廊的墻面上,視線慢條斯理地把李武聲從頭到腳剜了一遍,“你又干什么了?”
高典冷笑一聲,“他干的事兒可多了,遠得我就不說了,就近的。四一哥住院了,他給撞的。還有臉上門想拿他那間破鋪子來抵賠償,他們家又不差這個錢,我告訴你,想的美!你等著坐牢吧!”
李映橋臉色也變了,她猛地看向李武聲。
李武聲見高典這么沒頭沒腦就把鍋扣過來,急得一蹦三尺高:“胡說八道,不是我撞的,是我以前廠里的一個員工,我是看他可憐才過來幫著說說情。再說,這事兒真怪不了別人,誰讓俞人杰要在那個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地方遛狗啊!”
“那當年俞叔火車站那個廠子是你舉報的吧?”高典說。
這他沒得解釋。李武聲這些年一邊和俞人杰找茬,一邊又效仿著他改頭換面,學做正經人,可骨子里還是地痞流氓那套,渾身上下都是爛賬,隨便翻一頁都夠人啐上三天三夜。
“喵仔當年中考被綁架——”
不過這個案子早就結了,董濤沒多久也落網了,警方早就結案,確實跟李武聲無關,高典也只是為了嚇嚇他,胡亂給他扣幾個屎盆子,看他以后還敢不敢上門來騷擾他們。李武聲正要跳腳,被身后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打斷,順豐小哥一臉茫然地從電梯間拐進來,提著一袋子盆栽多肉,問:“俞先生的閃送,哪位是俞先生?”
“你給我吧,他出去剪頭發了,要一會兒才能回來,”高典揚手從外賣小哥手里接過,拿出手機翻開微信聊天記錄確認過收件碼之后,他顯然疲于應付,聲音硬得像塊鋼板對李武聲說,“滾吧,這事兒沒得商量,不然等會兒喵仔回來,指定要揍你,他現在可不是當年的小雞仔了,我們可拉不住他。”
***
自從李映橋那屆學生高考結束后,豐潭也就開始修高鐵鋪路搞基建,聽說還斥巨資在豐潭山上建了座星光塔,它白天看是一座普通建筑物,晚上看吧,是一座會發光的普通建筑物。
這就好像,你的父母為了跟上時代的步伐,絞盡腦汁學會用智能機的樣子。只是在這過程中接到了巨額詐騙來電。總的來說,豐潭這幾年的縣容縣貌是白云蒼狗了,但豐潭的美容美發們的技術卻還是穩如老狗。
俞津楊今天心血來潮想去剪個頭發,他這人本來就保守得很,沒什么冒險精神。在豐潭剪頭發就是件相當冒險的事兒,下樓之前高典千叮嚀萬囑咐,Linda在就找Linda,只有男的話,就說你是去找朋友的,假裝繞一圈就走。但沒想到,他成功找到Linda,Linda又給他推薦了個男的,他總也不好說姐我只要你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居心叵測。
等那兄弟給他剪完,他真有點居心叵測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能丑成這樣。
俞津楊打算給自己這顆狗啃似的腦袋維個權,他剛沖Tony老師打了個響指,對方一個箭步躥到他面前,生怕他是要結賬——然而,卻在這時,俞津楊突然注意到鏡子里出現一個眼神很熟悉、但穿著打扮乃至整個外形都相當陌生的人。
他沒當回事,不覺得這個人會平白無故出現在豐潭,盡管對方視線很挑釁、很直白,甚至可以說有點直勾勾地盯著他。俞津楊視若無睹,他對女生類似明目張膽的眼神已經有些免疫,沒有和對方做過多的眼神糾纏,默默轉開臉,繼續同Tony老師交涉關于他被八爪魚攻擊這件事。
俞津楊有點煩躁地抓了下頭頂幾根零碎的頭發:“真的很像被八爪魚攻擊了,哥。”
“怎么會呢,這是我們設計總監Keven老師從瑞士留學回來后設計的。”Tony滿臉堆笑說。
“keven總監——”
俞津楊人還坐在理發店鏡子面前的轉轉凳上,轉而用視線指著門外,剛要說是蹲在門口吃泡面那位嗎?視線卻又猝然和鏡子里那位對上,對方的目光像生了根地藤蔓扎在他身上,一秒都沒挪開,關于某個人的記憶忽然逆流而上,訇然掀開他的前額葉,眼神、笑容全都栩栩如生地闖了進來。
他的表情凝固在鏡子里,反倒是像一只因為潮漲潮汐被沖上岸手足無措的八爪魚,正竭力在鏡子里扒拉住他的眼神支點,不想再被一**突如其來的浪水沖來沖去。
確實驚異,沒想到她會在這里。
“帥哥,你要相信,如果連你都駕馭不了這個發型,那么豐潭找不出第二個能有你這么帥——”
俞津楊這會兒連眼皮都懶得掀了,奉承話當作耳旁風,余光里卻瞥見李映橋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眼見她嘴角笑得都快咧到后腦勺了。
于是他從鏡子里用剛才同樣直勾勾、不加掩飾的眼神回敬她,語氣是慣常的不緊不慢,勒索Tony說:“還讓我偶像看見了——”
他想了想,還挺為難地補了句:“你們賠點錢吧。”
李映橋:“……”
***
Tony想必是處理過太多這樣的八爪魚事件,他沖他倆露出一個滴水不漏地笑容后,轉身去找店長協商去了。鏡子面前,兩人早已經挪開視線,俞津楊還是有點不死心,賠錢也沒什么用,他頭發已經被糟蹋,丑是得丑一陣了,想著等會兒還是要去買頂帽子。
他回頭掃了眼李映橋,正要悶聲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又見那位Tony老師去而復返,說店長拒絕了他這個無理的要求,但他們愿意免費給你的偶像洗個頭,以示補償。
俞津楊:“……”
他懷疑他根本都沒見到店長,只是去喝了個水就回來了。
Tony:“你相信我,這個發型過不久,就會流行起來。這真是我們的設計總監Keven老師從瑞士留學回來后設計的,剛給你剪完頭就出去買咖啡了。”
又放屁,張小強明明蹲在門口吃泡面。
“等他回來可以讓他親自跟你解釋一下這個發型的設計理念。真的,帥哥,這個發型最近在北上廣很流行的,咱們豐潭畢竟是小縣城,時尚度是會稍微滯后一點。”
俞津楊不太想說話了,但李映橋說她要去洗這個頭,他只能坐著邊百無聊賴地劃拉手機邊繼續聽他胡扯。
“男人嘛,不能太循規蹈矩咯,頭發越張揚,越壞,看起來就越帥。”他還在講。
一看俞津楊臉越來越黑,Tony于是開始搖人,各種不值錢的總監輪番上陣花言巧語忽悠,如此縱橫捭闔,只是為了讓他接受自己的新發型。
在一波虛頭巴腦的彩虹屁攻擊之后,就在俞津楊腦瓜淤漿到覺得旁邊路過的狗叫聲聽起來都像你帥帥的時候,Tony忽然將矛頭指向一旁正在洗頭、還咧著大牙樂的李映橋。
“你不相信我的話,那就干脆讓她說,這個發型帥不帥?”
李映橋目睹全程,已經憋得肩膀都在抖,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為了增加可信度,躺在那洗頭還信誓旦旦地沖他豎起大拇指說:“俞津楊,帥的,你超帥的。”
“說不帥是怕他們不給你上護發素嗎?”俞津楊怎么會信她的鬼話,“你不洗這個頭,我已經結賬了,要不你洗著吧,我先走了。”
李映橋立馬乜著眼叫他:“……俞喵喵!”
俞津楊這才扯了扯嘴角,隨手將手機滑進褲袋里,在她旁邊的空閑洗頭床位坐下,眉間帶著細發的碎影,低頭看著她終于認真問了句:“什么時候回來的。”
李映橋幾乎沒猶豫說:“剛回來啊,回來就立馬來找你了。”
“是嗎?以前沒見你這么積極,有事兒找我?”俞津楊剛說完,發現Tony還在盯著他,只不過眼神已經從“我要怎么把這個事兒哥忽悠明白”變成了一臉興味在他和李映橋之間來回掃射。
他轉移話題說:“你們財務總監在哪?”
“財務總監不懂設計的,”Tony小哥立馬擠出那個滴水不漏的笑容,“您找他干什么呢?”
“我買單啊,哥,”俞津楊忍著最后一絲耐心說,“確切來講,就是,——你們收銀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