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津年看著她的側臉,那緊抿的唇線和低垂的眼睫下掩蓋不住的倔強,讓他心里同樣很不好受。
他明白她的憤怒和不甘,理解她作為醫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但他無法后退。
他無法承受再次看到她蒼白脆弱地躺在病床上的可能,更無法想象那“萬一”真的發生。
他只能狠下心,用職責和命令來讓她離開。
“好好休息,我會讓李演按時送藥過來?!彼罱K只是干澀地說完這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帳篷。
冷戰,在消毒水味彌漫的臨時醫療點里,無聲地拉開了序幕。
接下來的幾天,黃初禮的身體在精心的照料下恢復得很快。
她積極配合治療,按時吃藥輸液,但她的活動范圍僅限于醫療帳篷和附近的小片區域。
她不再主動與蔣津年碰面,即使偶爾在指揮部的帳篷外,在傷員轉運的通道上擦肩而過,她也就像沒看見他一樣,目光徑直掠過,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黃初禮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力所能及的工作中,雖然不能上一線,但她會幫忙整理醫療記錄,指導新來的志愿者進行簡單的護理操作,或者在相對安全的區域為輕傷員復查換藥。
每當需要了解傷員情況或物資需求時,她總是直接找李演。
“李演,昨天送來的那個小腿骨折的孩子,今天體溫怎么樣?”
黃初禮每次找到李演時,神情都很平靜,條理清晰,只是在處理最尋常的工作交接。
但李演卻感覺壓力山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蔣津年那道直勾勾的目光。
這天,黃初禮剛問完一個傷員的情況離開,李演一回頭,就看到蔣津年站在不遠處的物資箱旁。
他正目光沉沉地望著黃初禮消失的方向,下頜線繃得死緊,眼底的烏青似乎比前幾天更重了,明顯這幾天他都沒有睡好。
“蔣隊?!崩钛葑哌^去,忍不住嘆了口氣:“您這又是何必呢?黃醫生這氣性,我看一時半會兒消不了?!?/p>
蔣津年收回目光,沒說話,只是煩躁的擰起了眉。
“要我說。”李演壯著膽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你就低個頭,去哄哄唄?女人嘛,哄哄就好了,你看你這幾天,魂兒都快跟著黃醫生飄走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連指揮部開會都走神,老首長都問了我兩回了?!?/p>
“哄?”蔣津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聲音沙啞:“怎么哄?讓她留下來?看著她再去冒險?”
他搖搖頭,眼神很無奈:“李演,這次我必須要堅持?!?/p>
“可這樣不是傷了感情,其實黃醫生留下來,不也是為了您,為了那些傷員?”李演有擺出一副軍師的樣子,給他分析:“蔣隊,你看啊,黃醫生現在雖然不理你,但該做的工作一樣沒落下,她心里那團火,根本沒滅,你要是強行把她送走,就算她人回了京北,心也留在這兒了,你們又見不見面,這疙瘩可就真系死了。”
蔣津年沉默著,李演說的這些他同樣清楚,但他仍舊做不到讓黃初禮留下這件事。
他寧愿她就此討厭他,也要她平安。
但每次看著黃初禮刻意保持疏離的樣子,他的心又是那樣的不好受。
他害怕失去她,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
夜色深沉,災區的燈火稀疏。
大部分救援人員都已疲憊地休息,只有巡邏的士兵和少量值守的醫護人員還在活動。
蔣津年處理完最后一份報告,揉了揉脹痛的眉心,終于下定了決心,去找黃初禮談談。
李演說得對,他們這樣冷戰這樣下去不行。
他需要和她談談,哪怕只是……說說話。
他站起身,走向黃初禮暫時休息的帳篷,那是個相對獨立的小帳篷,條件稍好一些。
快到門口時,他放輕了腳步,不想驚擾到她。
帳篷里透出昏黃的光線,里面似乎有人在說話。
蔣津年腳步一頓,聽到傅遠澤的聲音清晰傳來。
“初禮,跟我回京北吧,你看看這里的環境,再看看蔣津年,他除了會把你置身險境,除了會用那些冷冰冰的命令壓你,他還能給你什么?”傅遠澤的聲音帶著急切和一種自以為是的深情。
帳篷內,黃初禮靠坐在簡易的行軍床上,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疲憊。
她看著情緒激動的傅遠澤,眉頭微蹙:“傅遠澤,我再說一次,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選擇,和任何人都沒關系,我要休息了。”
“工作?選擇?”傅遠澤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他向前一步,試圖靠近:“你的選擇就是差點把自己交代在這兒?黃初禮,你能不能別沒苦硬吃……”
“你煩不煩!”黃初禮打斷他,語氣帶著明顯的厭煩:“你要是真的很閑,就捐點物資過來,起碼還能做點積德的事情。”
“我煩?”傅遠澤像是被這個詞刺激到了,他緊緊盯著黃初禮的眼睛,質問她:“我問你,黃初禮,你摸著良心回答我,在我們認識那么多年,在我對你百依百順,把你捧在手心里的那些年,你對我,難道就真的一點都沒有動過心嗎?哪怕只有一瞬間?”
帳篷內外,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帳篷外,蔣津年的身體驟然僵硬,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薄薄的帳篷布簾之后。
帳篷內,黃初禮沉默了。
微弱燈光映照在她臉上,她微微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眼睫遮擋住了她所有的情緒。
短短的幾秒,卻仿佛被無限拉長的幾秒鐘沉默,蔣津年目光漸漸暗沉下去,轉身悄無聲息的離開。
傅遠澤看著她的沉默,臉上緩緩浮現出幾分得意和篤定。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至關重要的證據,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你不敢回答?你猶豫了?初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傅遠澤?!秉S初禮終于抬起頭,她的聲音很平靜,目光直視著他,語氣很疏離:“就算是條狗,相處久了,也總會有那么點感情。”
帳篷,再次陷入一片沉寂中。
傅遠澤臉上的表情僵硬起來,他猛地向前一步,臉色陰霾:“黃初禮,在你的心里究竟把我當成什么?!”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秉S初禮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厭倦:“感情有很多種,依賴、習慣、感激這些都可以算是感情的一部分,但這不代表什么,更不代表是愛,也不代表我會跟你走?!?/p>
她說到這里,頓了幾秒,再次平靜迎上他隱忍的目光:“傅遠澤,我們早就結束了,結束得很徹底,我對你,也從來沒有過你想象的那種男女感情了,請你認清現實,也尊重我的選擇,離開這里?!?/p>
“認清現實?尊重你的選擇?”傅遠澤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黃初禮,口不擇言:“我看你是被蔣津年他下了**湯,讓你連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看不清了?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為了他堅持留在這種鬼地方,差點連命都沒了,他呢?他在乎你嗎!”
“他愛不愛我,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秉S初禮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火氣,她掀開身上的薄毯,站了起來,動作因為虛弱而有些微晃,但聲音卻異常堅定:“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置喙評判!立刻出去,否則我叫人了?!?/p>
傅遠澤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鄙夷刺得渾身一僵,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臉色鐵青,最終只是丟下一句鬼迷心竅,就怒氣沖沖地沖了出去。
離開的時候,他和蔣津年正面對上,腳步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狼狽和更深的恨意,冷哼一聲,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帳篷里,黃初禮像是耗盡了力氣,扶著旁邊的支架,微微緩著不舒服的感覺。
這幾天的連續忙碌,讓她有點吃不消,所以剛才的爭執才會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門簾被輕輕掀開,蔣津年高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沒有立刻進去,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黃初禮看到他,心猛地一跳,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剛才和傅遠澤的對話,他又聽到了多少?
但冷戰的氣氛明顯還圍繞在他們之間,她現在不想解釋那么多,只想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
黃初禮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身體的虛弱和心頭的煩亂,低著頭,從他身邊擦過,準備離開帳篷。
她此刻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就在她即將與他錯身而過的瞬間,蔣津年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壓抑的疲憊:“你準備一直這樣下去?”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黃初禮腳步猛地頓住,背對著他,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
“準備一直這樣……”蔣津年看著她僵硬的背影,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和我冷戰到底?連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
黃初禮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帳篷里只有兩人沉重的呼吸聲,還有遠處隱隱傳來的發電機轟鳴。
蔣津年向前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身上那股混合著塵土的冷冽熟悉氣息瞬間包裹了她,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知道你怪我?!彼穆曇舻统料聛恚瑢⑺龔暮蟊ё?,嗓音很溫柔:“怪我自作主張,怪我不跟你商量,怪我……用命令壓你?!?/p>
黃初禮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依舊沒說話。
“初禮?!彼p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這個稱呼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你別和我生氣了,行嗎?”
黃初禮身體微顫,依舊固執地不肯回頭。
蔣津年沒有再說話,他伸出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卻又異常輕柔地,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腕。
他的手掌寬厚溫熱,帶著薄繭,微微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牽引,將她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面對著自己。
昏黃的燈光下,四目相對。
黃初禮在看清他眼中布滿的紅血絲那一刻,心底所有的氣就都消了,眼眶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凝視著他,不吭聲。
“對不起。”蔣津年凝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眶,聲音沙啞得厲害:“是我不好,我不該用那種語氣命令你,不該不跟你商量就決定你的事情,我只是……”
他哽了一下,艱難地說了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坦誠:“我只是太害怕了,初禮?!?/p>
他低沉的話語,一字一句,落在黃初禮心上,那份被他強行決定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被洶涌而來的心疼和理解所取代。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我沒有因為這件事生氣?!彼煅手_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只是……只是不想像個逃兵一樣離開,我的病人還在受苦,我看到了,我做不到,無動于衷……”
看著她強忍淚水的模樣,聽著她委屈的控訴,蔣津年只覺得心口被狠狠揪緊,所有的原則,所有的顧慮,在她滾燙的眼淚面前,似乎都變得不堪一擊。
“初禮,對不起?!彼僖踩滩蛔。瑥堥_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堅實而溫暖,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黃初禮的臉頰貼在他帶著塵土氣息的軍裝前襟上,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沉穩有力的心跳。
這段時間所有的委屈后怕,以及對那些無法繼續救治的傷員的牽掛,全部洶涌而出。
她再也控制不住,埋首在他懷里,肩膀微微聳動,低低啜泣,
蔣津年沒有說話,只是收緊了手臂,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她的后背。
帳篷里只剩下她壓抑的啜泣聲和他低沉輕柔的安撫。
“我也要和你說一聲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過了許久,黃初禮的情緒才稍稍平復,在他懷里悶悶地說,帶著濃重的鼻音:“我不該那樣跟你冷戰,讓你的心里也不好受。”
“傻不傻,嗯?”蔣津年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乖,不哭了?!?/p>
黃初禮輕輕點了點頭,迎上他擔憂的眼眸,沉默半晌,還是緩緩出聲:“蔣津年,其實這幾天我也想清楚了……”
在他的注視下,黃初禮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帶著一絲釋然和妥協:“我接受調令,回京北。”
蔣津年深深地看著她,眼中的情緒翻涌,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再次將她用力按進懷里。
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柔:“不哭了,等你身體徹底養好,京北那邊還有很多病人等著黃醫生。”
黃初禮在他懷里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察覺到他內心的洶涌暗流,只覺得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只想在這個讓她安心的懷抱里沉沉睡去,仰頭望著他,可憐巴巴地問:“蔣津年,你今晚能不能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