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情。

審判長面無波瀾。“原告方，是否需要傳召證人？”

“需要。”

林默的回應(yīng)干脆利落。

“傳證人，孫浩，到庭。”

一個穿著校服的瘦高男生從旁聽席站起，在法警的引導(dǎo)下，走上證人席。

他的腿在微微發(fā)抖。

“證人孫浩，請陳述你所知道的，與本案相關(guān)的事實。”

孫浩看了一眼被告席上的四個昔日同學(xué)，又飛快地低下頭。

“我……我看到過很多次。他們……他們把李民的頭按在廁所的水龍頭下面，說要給他‘洗洗腦’，因為他考試又超過了黃某某。”

“我還看到過，他們把李民的飯盒扔進垃圾桶，逼他把錢都交出來。”

“我……我去找過班主任王老師。王老師說，男孩子之間打打鬧鬧，開個玩笑，很正常，讓我別那么小題大做，好好學(xué)習(xí)。”

孫浩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了哭腔。

“后來，就再也沒人敢?guī)屠蠲裾f話了。”

張遠的臉色沉了下去。

審判長轉(zhuǎn)向林默。“原告方，是否需要出示物證？”

“需要。”

林默看向蘇沫。

蘇沫在陳麥的攙扶下，將一個半舊的紙箱，抱到了原告席的桌上。

她打開箱子。

動作很慢，很輕，像是在打開一件稀世珍寶。

她雙手顫抖著，先拿出了一件藍白相間的校服。

衣服的胸口，被美工刀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衣服的背后，用粗大的黑色油性筆，畫著一個縮頭的烏龜，旁邊是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廢物】。

接著，她又拿出了一摞作業(yè)本。

數(shù)學(xué)、語文、英語……每一本的封面上，“李民”的名字都被人用刀劃掉，旁邊用刺眼的紅筆，重新寫上了“孤兒”、“傻逼”、“去死”。

其中一本物理作業(yè)本，被撕得只剩下了一半。

蘇沫拿起那半本作業(yè)本，遞向?qū)徟邢氖侄兜脜柡Α?/p>

“這是……這是我兒子最后一次的作業(yè)……”

那半本作業(yè)本，像一塊烙鐵，燙著所有人的眼睛。

法庭里安靜得可怕。

張遠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站起身，臉上重新掛上了職業(yè)化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帶著一絲冰冷的鋒利。

“蘇女士，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傳到蘇沫耳中。

“但是，這件校服，這些作業(yè)本，你怎么就能確定，一定是我的當(dāng)事人做的呢？有沒有可能，是李民同學(xué)和其他人發(fā)生了矛盾？”

蘇沫猛地抬起頭，嘴唇顫抖。

張遠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問題如同連發(fā)的子彈。

“青春期的男孩子，性格沖動，打鬧涂鴉，有沒有可能只是一個不懂分寸的、過分的玩笑？”

“你作為母親，是不是因為過度的悲傷，而將所有責(zé)任都歸結(jié)到了我當(dāng)事人的身上？這些所謂的‘證據(jù)’，除了你的單方面陳述，還有誰能證明？”

“玩笑？”

蘇沫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感覺一股血氣沖上頭頂，幾乎要暈厥過去。

她攥緊了林默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無助地看向他。

林默站了起來，一只手輕輕按住蘇沫的肩膀，那份穩(wěn)定感，讓蘇沫劇烈顫抖的身體稍稍平復(fù)。

他沒有看張遠，而是直接面向?qū)徟邢?/p>

“審判長，我反對。”

“被告代理律師的提問方式，存在明顯的主觀臆斷與惡意引導(dǎo)，并且正在對受害者家屬，造成嚴重的二次傷害。”

他頓了頓，這才把臉轉(zhuǎn)向臉色僵硬的張遠。

“張律師，請你尊重客觀事實，也請對我方當(dāng)事人保持最基本的禮貌。”

“畢竟，我方才是受害者家屬。”

“活埋一個人，不是玩笑。”

審判長敲響法槌：“被告代理人，請注意你的提問方式，圍繞證據(jù)本身進行。”

“好的，審判長。”

張遠微微躬身，但他眼中的攻擊性并未消減分毫。

他迅速調(diào)整策略，將矛頭指向了之前的證人。

“那么，我方對剛才那位證人，孫浩同學(xué)的證詞，提出正式質(zhì)疑。”

“孫浩與死者李民是生前摯友，關(guān)系密切。他的證詞帶有強烈的主觀偏向性，情感色彩遠大于事實陳述。在法律上，其證詞的證明力存在嚴重瑕疵，不足以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有效證據(jù)。”

“我請求法庭，不予采納。”

張遠的話擲地有聲，他身后被告席上的幾位家屬，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神色。

將朋友的證詞定義為“帶有偏見”，這是辯護律師常用的伎倆。

林默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張遠表演完畢。

“張律師既然認為人證的證明力不足，那好辦。”

林默轉(zhuǎn)向?qū)徟虚L，微微欠身。

“審判長，我方繼續(xù)提交證據(jù)。”

“準許。”

隨著審判長的話音落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原告席。

陳麥站了起來。

他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優(yōu)盤，邁步走向書記員席位。

他的腳步很穩(wěn)，背脊挺得筆直，那身廉價的西裝，此刻卻被他穿出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堅韌。

在清流律所的那些不眠之夜，他不僅是在整理卷宗，更是在磨礪自己。

優(yōu)盤被插入電腦。

法庭前方的大屏幕，閃爍了一下，隨即亮起。

畫面開始播放。

視頻的畫質(zhì)清晰，在一家燒烤店門口。

一個染著刺眼黃毛的青年，正對著幾人人破口大罵。

緊接著，一道兇狠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了整個法庭。

“想死是不是？！”

“再他媽敢多管閑事，信不信我今天就砍死你們幾個！”

視頻到此戛然而止。

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被告席上，黃某某的父親，那個一直表現(xiàn)得頗有地位的中年男人，臉色瞬間變了。

張遠的瞳孔，在那一瞬間，也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臉上的職業(yè)微笑，徹底僵住。

林默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準備撲殺的獵豹。

他看著面如土色的張遠，慢悠悠地開了口。

“張律師。”

“不知道你認不認識視頻里這位……黃毛先生？”

這一問，像是一記重錘，砸在張遠的心口。

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視線，正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自己身上。

“我……”

張遠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林默忽然提高了音量。

“你不認識不要緊，我?guī)湍慊貞浺幌隆＿@位黃毛先生，好像是你當(dāng)事人黃先生的兒子吧？”

【咚！】

法槌重重落下。

審判長威嚴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林默的話。

“原告代理人！注意庭審紀律！”

林默立刻收聲，沖審判席點了點頭。

“抱歉，審判長。”

他坐了回去，臉上沒有絲毫被訓(xùn)斥的沮喪，反而帶著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看到，張遠的額角，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