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幕府山下溶洞的血腥氣,如同跗骨之蛆,縈繞在三人鼻端,久久不散。刀疤臉頭目臨死前吐出的“太原王刺史”幾個字,以及牽扯的人物,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三人心中激起驚濤駭浪。
淮陽王的陰影尚未驅散,又牽扯出一位封疆大吏!
鹽鐵、軍械、宗室、重臣…這張網鋪天蓋地,透出的寒意足以凍結長江水。
然而,三月三的日期如同懸頂利劍,容不得半分遲疑。揚州鹽課轉運使衙署,丙字庫房——這條從金陵血鹽倉延伸出的毒線末端,必須斬斷!
數日疾行,風塵仆仆。
當揚州城那標志性的、高聳入云的棲靈塔尖刺破晨曦薄霧,映入眼簾時,三人心中并無半分游覽“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閑情逸致。
京杭大運河如同一條金色的巨蟒,在初升朝陽下粼粼閃光,蜿蜒穿過這座以鹽利富甲天下的雄城。
河面上千帆競渡,檣櫓如林,漕船、鹽船、客船、商船,首尾相接,密密麻麻,幾乎堵塞了河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船木桐油的氣息、搬運貨物的號子聲、船工的吆喝聲、以及一種屬于運河碼頭特有的、混雜著汗臭、魚腥和貨物堆積的繁囂氣息。
岸邊,巨大的石砌碼頭如同巨獸的脊背,延伸入水,無數赤膊的苦力如同忙碌的工蟻,在監工皮鞭的呼哨和斥罵聲中,背負著沉重的鹽包、米袋、布匹,沿著長長的跳板,在碼頭與船舷之間艱難地往返。號子聲低沉而有力,汗水砸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蒸騰起微弱的白氣。
大運河,這經濟大動脈永遠都是那么忙忙碌碌,關聯著南來北往。
李璃雪、石憨、如蘭三人混在碼頭邊緣涌動的人潮中,毫不起眼。
李璃雪換上了一身靛青色的粗布男裝,頭發用布巾包起,臉上刻意抹了些河泥,遮掩了過于清麗的輪廓,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寒潭的眼眸,銳利地掃視著這片繁忙得令人窒息的景象。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越過喧鬧的人頭,越過堆積如山的貨包,死死鎖定在運河深處,那片被更多官船、哨船拱衛著的區域——那里,就是揚州鹽課轉運使衙署專用的碼頭和庫區!丙字庫房,就在那片高墻之后!
石憨雙臂的夾板雖已去,但新生的骨肉依舊脆弱,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酸痛和難以抑制的細微顫抖。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褐色短褂,裸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結,卻布滿了在金陵溶洞留下的新舊傷痕。他緊抿著厚實的嘴唇,銅鈴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龐大的身軀下意識地護在李璃雪側后方,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壘。那根隨身攜帶、被摩挲得油亮的青岡木棍,此刻被他用布條緊緊纏繞在右手掌中,棍尾抵著掌心,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如蘭則扮作一個挎著竹籃賣胡餅的小販,臉上也抹著些鍋灰,在人群縫隙中靈活穿梭,低聲叫賣,耳朵卻豎得像兔子,捕捉著每一絲可疑的交談和動靜。
“巳時正…丙字庫房…”李璃雪低聲自語,目光掃過碼頭上一個巨大的日晷陰影。
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迫近!
那封帶著御史臺獬豸印鑒的密信上約定的時刻!
就在這時,碼頭靠近鹽運衙署庫區方向的邊緣,異變陡生!
“狗官不給我們活路!跟他們拼了——!”一聲凄厲絕望、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炸響!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拼了!”
“搶鹽船!搶了就有活路!”
緊接著,是更多壓抑到極致、驟然爆發的怒吼!
上百名原本在碼頭邊緣等待活計、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臨工苦力,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猛地從各個角落、貨堆后涌了出來!
他們手中揮舞著扁擔、木杠、甚至是從地上撿起的碎石塊,臉上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的戾氣,如同決堤的洪水,狂吼著沖向停泊在專用碼頭附近、幾艘滿載鹽包、吃水極深、懸掛著鹽運衙署旗幟的大型漕船!
苦力暴動!
劫鹽船!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滾油潑進了螞蟻窩!
整個碼頭瞬間炸開了鍋!
“反了!反了!”
“攔住他們!快放箭!”
鹽運衙署碼頭上守衛的兵丁和監工們猝不及防,驚恐地尖叫著,試圖組織起防線。弓弩手手忙腳亂地搭箭,皮鞭的呼哨聲被淹沒在震天的怒吼中。
一些靠近暴動區域的普通商船和客船嚇得魂飛魄散,水手們驚恐地砍斷纜繩,船只在水流中慌亂地打轉碰撞,更添混亂!
暴動的苦力如同瘋狂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外圍幾個試圖阻攔的兵丁!他們紅著眼睛,撲向那幾艘巨大的鹽船!有人用木杠猛砸試圖關閉的船舷擋板,有人奮力去搶奪船工手中固定跳板的纜繩,更多的人則如同猿猴般,試圖攀爬那陡峭濕滑的船幫!
場面徹底失控!
哭喊聲、怒吼聲、兵刃碰撞聲、船只碰撞的悶響、弓弦的嗡鳴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頭暈目眩的恐怖聲浪!人群驚恐地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貨物翻倒,一片狼藉!
“不對勁!”混亂的人群中,李璃雪的聲音如同冰錐,瞬間穿透喧囂,刺入石憨和如蘭耳中!她的目光銳利如電,死死鎖定在那些“暴動”苦力的動作上!“看他們拿扁擔的手法!還有沖擊的陣型!這不是亂民!是練家子!有人混在里面煽動!”
石憨聞言,銅鈴般的眼睛瞬間爆射出駭人的兇光!他猛地看向那些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隱隱分成幾股,精準沖擊著幾艘關鍵鹽船要害位置的“苦力”!
他們揮舞扁擔木杠的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協調和力量感,絕非尋常力夫苦工!這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以苦力暴動為掩護的劫船行動!
目標,很可能就是丙字庫房即將交接的“青鹽”!
“聲東擊西!丙字庫房!”李璃雪瞬間洞悉了對方的意圖!利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規模暴動吸引所有守衛和注意力的瞬間,真正的目標,那丙字庫房里的“青鹽”(實為生鐵或軍械),恐怕正在被悄無聲息地轉移!
“石大哥!如蘭!去丙字庫房!這里交給我!”李璃雪當機立斷,清叱一聲!她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不退反進,迎著洶涌混亂的人潮和兵丁射出的零星箭矢,靈巧無比地在翻滾的貨包、傾倒的籮筐和奔逃的人影縫隙中穿梭,目標直指那幾艘被圍攻的鹽船方向!
她必須揪出這場暴動真正的幕后黑手,切斷混亂的源頭!
“璃雪小心!”石憨只來得及吼出一聲,看著李璃雪那決絕的身影消失在混亂的人潮刀光中,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間沖垮了雙臂的劇痛!他猛地轉頭,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住鹽運衙署高墻后那隱約可見的巨大丙字庫房輪廓!
“走!”他對著如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龐大的身軀爆發出不相稱的迅猛,不再顧及擁擠的人流,如同一頭發狂的蠻牛,用肩膀和后背硬生生撞開擋路的一切!朝著丙字庫房的方向猛沖而去!
如蘭緊隨其后,身形如電。
通往丙字庫房的水路,必須經過那片已經陷入混戰、被暴動苦力和守衛兵丁糾纏的碼頭水域!幾艘滿載鹽包的漕船如同巨大的障礙物,橫亙在通往丙字庫房的水道上。
石憨沖到水邊,目光如電掃過!
只見一艘距離丙字庫房最近、船頭正對著庫房方向的小型快哨船,正被幾個偽裝成苦力的暴徒瘋狂攻擊!船上的幾個兵丁已被砍翻落水,眼看就要失守!一旦被這伙人控制快船,他們就能輕易封鎖水道,甚至直接沖向丙字庫房!
“攔住那船!”石憨眼中兇光爆射!他低吼一聲,目光瞬間鎖定了岸邊一根斜插在泥水里、足有碗口粗、丈許長的撐船大竹篙!那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武器!
沒有半分猶豫!
石憨龐大的身軀猛地前沖,左腳重重踏在濕滑的碼頭石階邊緣,腰腹驟然發力!右臂雖然劇痛鉆心,但在絕境和怒火催逼下,潛藏的蠻力轟然爆發!他蒲扇般的大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攥住了那根沉重的竹篙末端!
“起——!”
伴隨著一聲裂帛般的怒吼,那根沉重的竹篙被他硬生生從泥水中拔出,帶起一蓬渾濁的水花!堅韌的竹身在巨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
幾乎在竹篙入手的瞬間,石憨去勢不停!
只見他借著前沖的巨力和腰身擰轉的爆發力,整個人如同旋風般猛地擰身旋動!沉重的竹篙被他當成了巨大的長棍,帶著嗚咽的風聲,被他高高掄起,劃過一個飽滿的弧線!
目標,并非船上那些暴徒,而是連接著最近一艘被圍攻漕船與碼頭的那塊厚重、沾滿泥水的長條跳板!
“轟——咔嚓!”
灌注了石憨全身力量和怒火的竹篙末端,如同攻城巨錘,狠狠砸在跳板靠近碼頭一端的支撐點上!
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堅韌的硬木跳板在重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低吟,支撐的榫卯結構應聲碎裂!整塊跳板如同被巨力掀翻的棺材蓋,猛地向上彈起、翻轉!
“啊!”幾個正踏在跳板上、試圖沖向快哨船的暴徒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掀得如同滾地葫蘆般驚叫著跌落水中!
一擊奏效!
石憨眼中沒有絲毫停頓!他借著竹篙砸落的反震之力,身體順勢向前猛躥!雙腳在濕滑的碼頭石板上重重一踏,發出沉悶的“咚”聲!整個人如同出膛的炮彈,朝著那塊被砸得向上翻起的跳板末端猛撲而去!
就在身體騰空、即將下落的剎那,他手中的竹篙如同擁有生命般猛地向前下方一點!
“啪!”
堅韌的竹篙末端精準無比地點在那塊尚在半空翻轉的跳板邊緣!
一點即收,如同蜻蜓點水!
但這一點之力,卻蘊含著石憨全身的重量和沖勢轉化的巨大動能!
“呼——!”
沉重的跳板被這一點之力猛地改變了方向,如同巨大的攻城槌,帶著萬鈞之勢,朝著旁邊另一艘稍遠些、同樣被暴徒糾纏的運鹽駁船狠狠撞去!
“轟隆——嘩啦!”
跳板狠狠撞在駁船脆弱的船舷上!木屑紛飛!駁船劇烈搖晃,船上的暴徒和守衛站立不穩,紛紛驚呼落水!
通往丙字庫房的水道,被這艘失控搖晃的駁船暫時堵塞!
而石憨,在竹篙點中跳板的瞬間,身體已借著那一點反推之力,如同大鵬展翅般再次拔高!他龐大的身軀在空中劃過一道驚人的弧線,竟穩穩地落在了那艘剛剛被他解圍、距離丙字庫房最近的快哨船甲板上!
“砰!”
沉重的腳步砸在船板上,整艘小船都猛地一晃!
船上僅存的兩個試圖控制船舵的暴徒駭然回頭,只看到一個如同鐵塔般、渾身散發著兇煞氣息的巨漢,手中一根丈許長的粗大竹篙,正滴著泥水,如同擇人而噬的巨蟒!
“滾下去!”石憨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手中竹篙橫掃而出!不再是精妙的借力,而是純粹狂暴的力量碾壓!
“砰!砰!”
兩個暴徒如同被巨木撞中,慘叫著口噴鮮血,直接飛出了船舷,重重砸進渾濁的運河水中!
石憨看也不看落水的暴徒,一步踏到船尾,左手猛地扳動船舵,右手緊握的竹篙狠狠插入水中,用盡全力向后一撐!
“嘩啦——!”
快哨船如同離弦之箭,破開渾濁的水浪,船頭直指那近在咫尺、被高墻環繞的丙字庫房碼頭!
疾馳的船身兩側,激蕩起兩道雪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