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機油的臟抹布,沉甸甸地蓋了下來。
廢品站里那股酸腐的臭氣,在潮濕的晚風里發酵,愈發濃烈。
庫房里,王大軍興高采烈地找來一個塞滿了泡沫和破布的木箱,
把那只拼好的水仙盆當祖宗一樣,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又用釘子把箱蓋封得死死的。
他忙活完,一抬頭,看見莊若薇和瘸腿李還跟兩根木樁子似的杵在那兒,頓時又不耐煩起來。
“還愣著干嘛?活兒干完了就滾蛋!別在這兒礙眼!”他現在看誰都像是在覬覦他的功勞。
瘸腿李沒吱聲,拖著瘸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莊若薇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堆積如山的垃圾,回到了那間破工棚。
鐵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王大軍得意的哼唧聲。
瘸腿李再也撐不住,一屁股癱在行軍床上,后背的衣服濕得能擰出水來。
他看著莊若薇,那張平日里總是掛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后怕和一絲無法掩飾的敬畏。
“丫頭……剛才……我他娘的魂兒都快嚇飛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個姓趙的,絕對不是善茬。他最后看你的那一眼,跟看死人沒兩樣。”
莊若薇沒理會他的感慨。她走到水龍頭下,擰開閥門,冰冷的自來水嘩嘩地沖刷著她蒼白的臉。
“他不是沒看出來。”她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聲音比水還冷,“他是將計就計。”
瘸腿李猛地坐直了身體:“什么意思?”
“這塊‘華’字殘片,是敲門磚,也是催命符。”
莊若薇轉過身,黑沉的眸子里沒有一絲溫度,“他收下這塊假的,就等于默認了我們的‘挑釁’。
他要的,不是這件東西,而是做出這件東西的人。”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他要釣的,是我們。”
瘸腿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他媽的,這已經不是偷天換日那么簡單了,這是在跟閻王爺下棋!
“那……那我們怎么辦?”瘸腿李的聲音都有些發顫,“東西給了他,我們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只能等他下刀了?”
“不。”莊若薇的眼神,穿過工棚破爛的窗戶,望向了遠處辦公樓那唯一亮著的燈火,
“鑰匙已經遞出去了,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找到那扇門在哪。”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湊到窗邊,從縫隙里往外看。
王大軍正點頭哈腰地,將那個封好的木箱,親手搬上了趙總那輛黑色轎車的后備箱。
趙總站在車邊,甚至沒親自上手,只是對王大軍說了幾句什么。
王大軍聽完,臉上的諂媚笑容更盛,連連點頭,像是在領受什么天大的恩寵。
而后,趙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沒有立刻開走。
片刻之后,王大軍開著自己那輛破舊的皮卡,從另一個方向駛了出來,車斗里,赫然也放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木箱!
“媽的!障眼法!”瘸腿李低聲罵了一句。
“不。”莊若薇的目光,死死鎖定著趙總那輛黑色轎車的后備箱,“東西還在他車上。”
“你怎么知道?”
“感應。”莊若薇的聲音很輕。她將手按在胸口,那里藏著真正的“華”字殘片。
“我用血喂活了它,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那塊贗品里,有我的‘氣’。
只要在一定范圍內,我能感覺到它的大概方向。
王大軍那輛車上,是死的。”
王大軍的皮卡率先駛出了廢品站,朝著城東的方向開去。
足足過了五分鐘,那輛黑色的轎車才像一頭蟄伏的野獸,
悄無聲息地滑出大門,融入了夜色,去的卻是完全相反的城西方向。
“李哥。”莊若薇的聲音,冷靜得可怕,“跟上那輛轎車。”
“我?”瘸腿李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一股混雜著恐懼和興奮的戰栗傳遍四肢百骸,“好!”
他從床底下拖出一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
檢查了一下鏈條和輪胎,沉聲道:“放心,這片兒我閉著眼都能走。
他開車走大路,我抄的全是耗子洞,他快不了。”
“記住,只要知道他去了哪兒,不要靠近,不要暴露。”
莊若薇的叮囑,像冰珠子一樣砸在瘸腿李心上,“那個人,比我們想象的更危險。”
“放心!”瘸腿李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股亡命徒的瘋狂。
他拍了拍車座,推著車,像只貍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工棚,消失在垃圾山的陰影里。
工棚內,重歸死寂。
莊若薇沒有開燈,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她緩緩閉上眼睛,腦子里飛快地復盤著今晚發生的一切,
試圖從趙總的每一個微表情,每一個動作里,找出破綻和線索。
時間,在極度的安靜中,被拉得無比漫長。
……
夜風,卷著地溝的酸臭味,吹得瘸腿李臉頰生疼。
他沒有直接跟在車后,而是憑借著對地形的記憶,提前拐進了一條并行的小巷。
他佝僂著背,用那條好腿發力,帶動著另一條腿機械地蹬著那輛嘎吱作響的自行車。
每一個路口,他都只是稍稍探頭,確認一下那輛黑色轎車的方向,
然后再次消失在黑暗中,像一個幽靈般穿梭在城市的毛細血管里。
但他不敢停。
那輛黑色的轎車,就在前方兩百米外的一個拐角。
對方很警覺,車速不快,卻一直在用各種小路和急轉彎,來試探是否有人跟蹤。
好幾次,瘸腿李都差點跟丟,全憑著對這片老城區地形的肌肉記憶,
提前抄小道,才勉強又看到了那該死的車尾燈。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累,是緊張。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的螞蟻,只要對方一回頭,他就會被毫不留情地碾成齏粉。
轎車最終拐進了一條死胡同。
胡同盡頭,是一座廢棄多年的紡織廠,
紅磚墻壁上爬滿了藤蔓,巨大的窗戶黑洞洞的,
像一只只窺探著夜色的眼睛。
瘸腿李猛地剎住車,連人帶車摔進旁邊一個堆滿垃圾的凹陷處,發出一聲悶響。
他顧不上腿上的劇痛,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屏住呼吸,從垃圾堆后面探出半個腦袋。
黑色轎車停在了紡織廠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
車燈熄滅,周圍瞬間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吱嘎——”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那扇看起來幾十年沒人動過的鐵門,
竟然從里面,緩緩打開了一道縫。
沒有光,沒有聲音。
那道縫隙,就像是地獄張開的嘴。
趙總從車上下來,他沒有去開后備箱,而是徑直走進了那道門縫,身影瞬間被黑暗吞噬。
緊接著,車上又下來兩個人。
兩個穿著黑色西裝,身形如鐵塔般的壯漢。
他們打開后備箱,將那個裝著水仙盆的木箱抬了出來,
動作沉穩,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他們也走進了那扇門。
門,又“吱嘎”一聲,關上了。
從始至終,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任何交談。
那輛黑色的轎車,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靜靜地停在原地。
瘸腿李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他媽哪是什么倉庫!這分明就是個龍潭虎穴!
他剛想悄悄溜走,回去報信,可就在這時,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他看見,在紡織廠三樓一扇破敗的窗戶后面,一道冰冷的寒光,一閃而逝!
那是什么?
望遠鏡的鏡片反光!
瘸腿李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
那道反光,正直直地對著他剛才摔倒的地方!
完了。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