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徹底的廢紙。
在她手里,卻成了敲門磚。
沒有專業(yè)材料,就用最土的辦法。
食堂的剩飯熬成米漿,當膠水。鍋底的黑灰混上清油,研磨出深淺不同的墨色。縫衣針當工具,把斷裂的纖維一根根挑起,重新對接。
工棚的昏黃燈泡下,她的身影專注得嚇人。那雙手,本該撫摸國寶,此刻卻在搶救一張廢紙。
瘸腿李蹲在門口,一言不發(fā)。他看不懂工序,但他看得懂那種專注。
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虔誠。
第三天下午,紅旗機械廠大門口。
瘸腿李提著工具包,莊若薇捧著一個報紙裹的畫軸。
車間主任老馬,挺著啤酒肚,一臉不耐煩。
“有事快說,忙著呢!”
瘸腿李陪著笑臉,把畫軸遞過去。
老馬狐疑地在落滿灰塵的桌上展開,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畫還是那幅破畫,但原本被水漬霉斑毀掉的山水,活了過來。
修補的痕跡,不湊到眼前根本看不出。那補上的墨色,跟原作的陳舊感融為一體,天衣無縫。
這不是修復。
這是起死回生。
老馬再抬頭,看莊若薇的眼神全變了。從輕視,到驚異,最后是帶著幾分討好的敬畏。
“這……這是您修的?”
“家里長輩傳的手藝。”莊若薇語氣很淡。
老馬臉上的笑瞬間熱切起來,小心翼翼卷起畫,當成了寶貝。
“兩位來,有事您吩咐!我老馬能辦的,絕不含糊!”
“想去你們廢料倉庫看看,”瘸腿李立刻接話,“找點舊零件。”
“小事!”老馬大手一揮,開了條子,“隨便去,待多久都行!”
廢料倉庫是座鋼鐵巨山,生銹的齒輪、斷裂的傳動軸、廢棄的機床,散發(fā)著冰冷的金屬死氣。
瘸腿李一看就蒙了,這比碎瓷山還讓人絕望。
莊若薇卻徑直走到倉庫中央,從工具包里抽出半米長的鋼筋。
她閉上眼。
爺爺?shù)墓P記里寫過,當年廠里從蘇聯(lián)進口過一批特殊的鎢鋼鉆頭,用來切割軍工材料。這種合金,敲擊下會發(fā)出一種極清越、極短暫的回響。
像風鈴。
她開始用鋼筋,一下,一下,敲擊面前的金屬山。
“當……當……哐……”
沉悶、刺耳、雜亂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
瘸腿李聽得心煩意亂,莊若薇卻充耳不聞,她的耳朵在自動過濾所有雜音,只捕捉那個獨一無二的音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就在瘸腿李快要失去耐心時——
“叮——”
一聲清脆的回響,如水滴落入寒潭,瞬間穿透了所有噪音。
就是它!
莊若薇猛地睜開眼,目光死死鎖定在一堆糾纏的鐵塊深處。她扔掉鋼筋,徒手就往里刨,鋒利的金屬邊角劃破皮膚,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終于,她從最底下,抓出了一塊巴掌大的、嚴重銹蝕的金屬塊。
那不是鉆頭,而是一個小金屬盒的殘片。
在殘片的一角,刻著一排幾乎無法辨認的俄文字母和數(shù)字。
這是第二封信。
就在她握住金屬片的那一刻,倉庫二樓一扇積滿灰塵的窗戶后面,一個黑影無聲地退去,迅速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
當他們帶著一身鐵銹和油污回到廢品站時,氣氛已經(jīng)不對了。
王大軍就堵在碎瓷山前,他身后站著幾個工人,正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他們。
“去哪兒了?”王大軍的嗓門陰得能滴出水,“我讓你們拼的瓶子呢?都幾天了,連個響兒都沒有!”
瘸腿李上前一步,被莊若薇攔住了。
她一言不發(fā),走到王大軍面前,把一個布包塞進他手里。
王大軍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開。
那是一只修復好的青花小罐。罐子不大,但修復得天衣無縫,裂痕被處理得光潔如新,釉面在夕陽下泛著一層嶄新的光。
王大軍這種外行,哪里看得出里面的門道,只覺得這手藝神了,像憑空變出來的一樣。他臉上的懷疑和怒氣,瞬間被巨大的驚喜沖垮。
“行啊你!”他一巴掌拍在莊若薇的肩膀上,咧開嘴大笑,“早拿出來不就完了!”
他拿著小罐,愛不釋手地翻看,得意地對身后的人炫耀:“看見沒!這才叫技術(shù)!”
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對瘸腿李說:“下周,總公司要派個新領(lǐng)導下來視察。我可聽說了,這位爺是個大收藏家,尤其喜歡宋瓷!這罐子,正好拿去給領(lǐng)導開開眼!”
說完,他哼著小曲兒,心滿意足地走了。
周圍的眼線也跟著散了。
危機解除。
莊若薇剛松了半口氣,一轉(zhuǎn)身,卻看到瘸腿李的臉,血色褪盡,白得像一張紙。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嘴唇哆嗦著,連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不是總公司……”
他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輕得像夢話,卻一字一句,清晰地砸進莊若薇的耳朵里。
“是他們……”
他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眼神里是已經(jīng)被刻進骨頭里的,最純粹的絕望。
“他們回來了。”
夜,黑得能吞掉光。
瘸腿李癱在地上,身體軟得沒了骨頭。那句“他們回來了”,把他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都抽干了。
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只能擠出受傷野獸的“嗬嗬”聲。
他猛地向前一撲,死死抓住莊若薇的褲腿,指甲摳進布料,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木。
“找!”
“必須找到那個‘華’字!”
他的聲音完全變了調(diào),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撕扯出來的。
“拼起來!把盆和座都拼起來!在他們來之前!這是我們唯一的活路!唯一的!”
他用盡全力嘶吼,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
莊若薇沒動。
她只是垂下眼皮,看著腳下這個被恐懼嚼碎的男人。月光照著她的側(cè)臉,那上面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讓人心頭發(fā)冷。
她開口,聲音不大,卻讓瘸腿李的嘶吼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不找了。”
瘸腿李的吼叫停了。他僵在那里,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
莊若薇蹲下身,視線和他齊平。
黑暗里,她的瞳孔黑得嚇人,像兩個沒有底的洞。
“我們做一個。”
空氣停滯了。
瘸腿李臉上的空白,在幾秒鐘的死寂后,扭曲成一種極致的驚恐。
“你他媽說什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我說,”莊若薇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們,偽造一個‘華’字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