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廠最后一縷紅光熄滅時,王易正靠在斷腿的紡織機上喘氣。掌心的二品令牌還殘留著余溫,剛才插進陣眼的位置沾著暗紅的執念痕,像塊凝固的血痂。車間里的焦糊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種清冽的冷——是午夜地鐵獨有的氣息,帶著鐵軌的銹和忘川水的腥。
“走了。”
林娜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站在晨光剛能照到的地方,黑絲高跟鞋踩在滿地灰燼里,鞋跟沾著點灰,卻沒臟到腳踝。王易抬頭時,正看見她抬手理了理皮衣領口,指尖的酒紅指甲油在光里亮了下——明明剛從“縛靈陣”里出來,她身上卻連半點戾氣都沒有,像剛參加完一場凌晨的酒會。
王易撐著紡織機站起來,腿還有點軟。前兩次任務收尾時也累,但這次不一樣——身體里像塞了團滾燙的東西,是十三道執念沒完全消化的余勁,順著血管往四肢竄,又被《渡厄經》的殘篇壓著,又脹又麻。
“別硬扛。”林娜瞥了他一眼,“等下到地方,自然有人幫你化。”
王易沒接話。他知道“地方”指哪——每次任務結束,午夜地鐵都會直接把人送到該去的地方,從不用問路。就像第一次處理校園游魂后,他稀里糊涂被送到孟婆橋邊,喝了半碗能壓驚的湯;第二次解決乞丐怨魂,地鐵停在一片霧里,讓他吸收了飄散的執念。
這次也一樣。
走出車間時,那趟暗紅色的老式地鐵已經停在廠區外的空地上,車門敞開著,昏黃的燈光在地上投出個長方形的亮斑。林娜率先抬腳,黑絲長腿邁進光里,高跟鞋踩在車廂臺階上,發出“嗒”的輕響——這聲音王易聽熟了,是她在寫字樓里走走廊的動靜,此刻卻奇異地和地鐵的銹味融在了一起。
王易跟進去時,車門在身后“咔嗒”合上,隔絕了廠區的最后一絲焦糊味。車廂里還是老樣子:木架上的斷紗錠、車頂的煤油燈、壁上刻滿名字的紅線圈。但這次沒有“前塵鏡”,窗外是純粹的黑,像被墨染過的綢緞。
林娜坐在靠窗的位置,沒轉黃銅哨子,也沒摸縛靈繩,只是望著窗外的黑。王易挨著她坐下,能聞到她身上的雪松香水味,混著點極淡的、屬于“地獄”的冷香——是她常年和這些東西打交道,身上沾的“老味”。
“這次的執念夠勁。”王易忍不住開口,指尖摩挲著令牌邊緣,“比前兩次加起來還沉。”
“十三道魂纏了三十年,能不強嗎?”林娜的視線沒動,“你現在身體里的,只是‘散勁’,真正的‘核’還沒化開。等下見了判官,他會給你‘煉煞火’,能把那團東西燒透。”
王易愣了下:“不是孟婆?”
“孟婆的湯能壓驚,卻煉不了煞。”林娜終于轉過頭,眼里映著煤油燈的光,“你現在要的不是‘穩’,是‘化’——把執念變成自己的力,就得過判官那關。”
她說話時,王易注意到她風衣口袋里露出來的黑鐵棍——是那根刻滿符文的“鎮獄棍”。之前只見過她偶爾拿出來擦,從沒想過她會帶在身上。
“那棍……”
“等你消化了執念再說。”林娜把鐵棍往口袋里塞了塞,“現在給你,你也接不住。”
王易沒再問。他知道林娜的性子——她不說的事,追問也沒用;但只要她說了“等”,就一定會有下文。
地鐵行駛的動靜很輕,像在水面滑行。不知過了多久,煤油燈突然晃了晃,窗外的黑里透出點紅光——是判官殿的方向。王易能感覺到身體里的那團滾燙開始翻騰,像被什么東西引著,往心口聚。
“到了。”林娜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進去了別亂看,判官案上的冊子記著所有人的執念賬,看了容易被纏上。”
二、判官殿
地鐵停在片紅光里。
車門滑開時,王易聞到了股硫磺味——是“煉煞火”的氣息。林娜先下車,黑絲高跟鞋踩在紅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石板上刻著的符文被她踩過,亮起轉瞬即逝的光。
王易跟在后面,剛踏上紅石板,身體里的滾燙就猛地竄了下。抬頭時,正看見座朱紅色的殿宇,門楣上懸著塊黑木匾,寫著“判魂殿”三個金字,字縫里滲著紅光,像用血寫的。
殿門沒關,里面亮得刺眼。王易剛要邁腿,林娜突然拽住他:“記住,判官問什么答什么,別扯無關的。他最煩廢話。”
進殿的瞬間,王易下意識閉了閉眼——殿中央的高臺上燃著八盞長明燈,燈芯是幽藍色的,照得整個殿宇泛著冷光。高臺后坐著個穿紅袍的身影,案上攤著本比門板還大的冊子,書頁翻動時發出“嘩啦”聲,像有無數人在里面喘氣。
是判官。
“王易,二品鬼差。”判官的聲音像兩塊石頭在磨,沒看他們,眼睛盯著冊子,“紡織廠十三道縛靈執念,處理得還算干凈。”
王易剛要應聲,判官突然抬手——指尖彈出道幽藍的火苗,直直射向他的眉心。那火苗看著小,落到皮膚上時卻像團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一震,身體里那團滾燙的執念突然炸開,順著血管往四肢沖。
“忍著。”林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力,“這是煉煞火,燒的是執念里的雜質。”
王易咬緊牙,感覺身體里像有口鍋在煮東西。那些原本散亂的執念被火苗裹著,慢慢往丹田聚,疼得他冷汗直冒,卻又有種“被疏通”的順——就像堵了很久的水管突然通了,雖然疼,卻渾身輕快。
不知過了多久,幽藍火苗漸漸淡了。王易癱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卻清晰地感覺到:身體里那團滾燙的東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沉勁,像塊被打磨過的鐵,穩穩地落在丹田。
“執念已化七成。”判官終于合上冊子,目光落在他身上,“剩下三成,需用功法煉化。”
他從案上拿起本黑色封皮的冊子,扔給王易。冊子落在地上,發出“咚”的響,封面上沒有字,只有道幽藍的火焰紋——是《煉煞訣》。
“此訣以自身為爐,以執念為薪。”判官的聲音沒起伏,“練至小成,可納執念為己用;練至大成,能控煞為兵。你體質特殊,正好合用。”
王易撿起冊子,指尖剛碰到封面,上面的火焰紋就亮了,順著指尖鉆進腦子里。無數文字瞬間鋪開:“執念者,煞也。納之需以氣血為引,煉之需以心神為籠……”
是煉化執念的法門,比之前孟婆給的《渡厄經》更直接、更狠——《渡厄經》是“壓”,《煉煞訣》是“吃”,把執念嚼碎了,變成自己的東西。
“謝判官。”王易把冊子揣進懷里,身體里的沉勁又凝實了些。
林娜在旁邊看著,突然嗤笑一聲:“有了法子,沒家伙什怎么行?”
她沒看判官,直接從風衣口袋里掏出那根黑鐵棍。棍身粗如手臂,刻滿扭曲的符文,一端纏著圈磨得發亮的紅繩,是她祖傳的“鎮獄棍”。王易之前見過兩次,一次是她擦棍時,一次是她把棍塞進抽屜時,從沒想過這東西會和自己有關。
“我們家傳了三代的東西。”林娜掂了掂鐵棍,符文在她手里沒亮,“我爺爺說這是從地獄深處帶出來的,能鎮最兇的煞。但我們家沒人能用——符文不認,握久了還會被反噬。”
她把鐵棍扔給王易:“你剛煉化執念,身上有‘煞味’,試試。”
王易抬手去接。指尖剛碰到棍身,整根鐵棍突然爆發出刺目的黑光!符文像活了過來,順著他的手掌往上爬,纏上手腕、小臂,最后在他心口聚成個黑團——不是冷的,是滾燙的,像有團火在皮膚下游走。
“嗡——”
鐵棍和他的手臂突然“融”在了一起。王易能感覺到,棍子里藏著的百年執念順著符文涌進來,和他剛煉化的十三道執念撞在一起,不是沖突,是像溪流匯入江河,瞬間纏成了一股。與此同時,他的氣血被瘋狂往棍里吸,順著符文的紋路流轉,最后又從棍身反哺回來——帶著股更兇、更烈的勁。
“呃——”
王易悶哼一聲,感覺渾身的血都在往心口涌。眼前突然發紅,耳邊響起無數嘶吼聲——是十三道女工的怨,是棍子里百年的煞,混在一起往腦子里鉆。他想松開手,卻發現手指像被焊死在棍上,根本動不了。
“這棍認主了。”林娜的聲音隔著層水似的,“它在吸你的氣血,也在給你渡力。”
王易的視線開始模糊。他能感覺到身體里的力量在暴漲,丹田的沉勁像被點燃的火藥,順著血管炸開——一拳能打碎石頭,一腳能踹裂地面,連之前沒消化的三成執念都被這股力推著,往四肢百骸竄。
但同時,一股暴戾的情緒正往上涌。是憤怒,是不甘,是無數執念里最烈的那部分,像要把他的神智撕碎。他的眼睛慢慢紅了,嘴角咧開個猙獰的弧度,握著鐵棍的手在發抖,不是累的,是想砸東西、想撕咬的沖動。
“王易!”林娜突然上前,抬手用縛靈繩抽在他胳膊上。
“啪!”
黑繩纏上手臂的瞬間,銅鈴“叮”地爆發出清亮的響。符文的黑光猛地淡了,王易像被抽走了骨頭,直挺挺地癱在地上,手里的鐵棍“哐當”落在旁邊,還在微微發燙。
他大口喘著氣,眼前的紅慢慢退了,卻渾身脫力,連抬手的勁都沒有——剛才那一下,至少被吸走了大半氣血。
“感覺怎么樣?”林娜蹲下來,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臉頰,是涼的。
王易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道:“想殺人。”
“但你剛才的力量,至少翻了十倍。”林娜撿起地上的鐵棍,符文在她手里又暗了下去,“這棍就是這樣——借多少執念的力,就得受多少執念的控。平時握著沒事,一旦動了殺心,就會被反噬。”
她把鐵棍塞進王易懷里,黑鐵貼著他的胸口,傳來安穩的沉。
“判官,謝了。”林娜沒再看王易,轉身往殿外走,黑絲高跟鞋踩在紅石板上,響得很清。
王易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林娜回頭瞪了一眼:“躺著吧,氣血虧成這樣,走不動。”
判官在高臺上看著,突然開口:“此棍戾氣太重,他現在鎮不住。”
“鎮不住也得拿著。”林娜的聲音沒回頭,“鬼差哪有不帶家伙的?至于戾氣……”她頓了頓,“打架的時候用得上就行。”
王易把臉埋在冰涼的紅石板上,能感覺到懷里的鐵棍還在和自己的氣血糾纏。他知道,這東西像顆定時炸彈——平時是武器,失控時就是催命符。但剛才那股暴漲的力量是真的,像有頭猛獸藏在身體里,只要握住棍,就能把猛獸放出來。
“記住。”林娜的聲音在殿門口停下,“不到萬不得已,別用它。要是控制不住,我會敲暈你。”
王易沒應聲,只是把鐵棍抱得更緊了些。
殿外的地鐵又發出“咔嗒”聲,是在催了。王易能感覺到,身體里的氣血正在慢慢回涌,丹田的沉勁也越來越穩——《煉煞訣》在自動運轉,把剛才沒消化的執念余勁一點點嚼碎。
至于那股藏在骨子里的暴戾,就留著吧。
他是鬼差,要接地獄的任務,要對付最兇的執念。偶爾失控又怎么樣?只要能贏,能活下來,能在下次任務里站得更穩,這點代價,算不了什么。
懷里的鐵棍輕輕震動了一下,像在回應他的心思。王易閉上眼睛,聽著林娜的高跟鞋聲越來越遠,聽著地鐵的門“咔嗒”打開——
該回去了。下次任務在哪,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手里有了能煉煞的功法,有了能爆發出十倍力量的鐵棍。
足夠了。
三、余韻
回到3號線始發站時,天已經大亮。
王易被林娜半扶半拖地下了地鐵,腳剛踩在站臺的水泥地上,就差點栽倒。林娜伸手撈了他一把,黑絲手腕正好扣在他胳膊上,帶著點涼,卻很穩。
“氣血虧成這樣,得補補。”林娜皺著眉,“回去燉點鴨血湯,能壓一壓。”
王易點點頭,懷里的鐵棍還在沉。他能感覺到,這東西和自己的聯系越來越深——就像長在身上的一部分,平時安安靜靜,一旦遇到執念的氣息,就會輕輕發燙,像在提醒“有活來了”。
“對了。”林娜突然停下腳步,從包里掏出個小瓶子,扔給他,“這是我奶奶配的‘清心散’,失控前聞一聞,能頂半分鐘。”
瓶子里裝著灰褐色的粉末,聞著有股薄荷和檀香的味。王易攥緊瓶子,突然覺得,這東西比《煉煞訣》和鎮獄棍加起來還讓人安心。
“回去吧。”林娜轉身往出口走,黑絲在晨光里泛著光,“下次任務來了,令牌會提醒你。”
王易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才慢慢站直身體。他摸了摸懷里的《煉煞訣》,又拍了拍鐵棍,最后把清心散塞進內袋——三樣東西,像三顆定心丸,讓他覺得雙腿沒那么軟了。
走出地鐵站時,陽光有點刺眼。王易瞇了瞇眼,看到街對面有個早餐攤,正冒著熱氣。他摸了摸口袋,還有點零錢,剛要走過去,突然覺得后頸有點發緊——是令牌在發燙。
他低頭看了眼掌心的二品令牌,上面沒亮紅光,只是微微發熱。不是新任務,是身體里的執念余勁在和令牌呼應。
王易笑了笑,沒在意。他轉身往早餐攤走,懷里的鐵棍輕輕貼著胸口,像個沉默的伙伴。
他知道,以后的路不會太平。說不定哪次握棍時,就真的會神志不清,變成只會揮打的野獸。但只要林娜的清心散還在,只要《煉煞訣》能慢慢煉化那股戾氣,總有能完全控制它的一天。
就算不能,也沒關系。
畢竟,能在兇煞環伺里活下來的,從來都不是只有“清醒”一種方式。有時候,被執念點燃的暴怒,反而能劈開最暗的路。
王易走到早餐攤前,對著老板說:“來碗鴨血湯,多放辣椒。”
熱氣騰騰的湯端上來時,他低頭吹了吹,看到碗里自己的倒影——眼里還殘留著點紅,像沒褪盡的執念。
挺好。這樣下次遇到兇的,就不用特意醞釀情緒了。
懷里的鐵棍,輕輕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