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金灘。
下午三點(diǎn)的陽光,依舊熾烈得如同熔化的白金,無情地傾瀉在綿延的金色沙灘上。空氣被烤得扭曲,遠(yuǎn)處的海面蒸騰起一片迷蒙的水汽。海浪不知疲倦地?fù)浯蛑哆叄l(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
李盛新、武修文、李浩三人,此刻躲在海灘邊緣那片被稱為“綠色長城”的木麻黃防風(fēng)林投下的狹窄陰影里。粗糲的樹根盤虬臥龍,裸露在沙地上。他們就勢坐在滾燙的沙子上,背靠著粗糙的樹干。咸腥灼熱的海風(fēng)穿過樹林,吹在汗?jié)竦谋成希瑤硪唤z聊勝于無的粘膩涼意。
李盛新嘴里叼著一根隨手扯下的草莖,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李浩聊著這次全鎮(zhèn)鋪開的教師聘任制,什么打破鐵飯碗啦,什么競爭上崗啦,什么末位淘汰啦……話題看似隨意,他眼角的余光卻像最精密的雷達(dá),一刻不停地掃描著旁邊沉默的武修文。
這小子太安靜了!安靜得反常!從大排檔到海邊,話加起來沒超過三句!那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底下卻仿佛潛藏著深不見底的暗流。李盛新心里的小算盤撥得噼啪響:怎么開口?怎么才能把這尊好不容易撞上的大神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請回去?是打感情牌?回憶松崗并肩作戰(zhàn)的崢嶸歲月?還是畫大餅?描繪海田小學(xué)未來的宏偉藍(lán)圖?或者干脆……直接砸條件?
他腦子里飛快地構(gòu)思著幾套方案,反復(fù)權(quán)衡著利弊,緊張得手心都有些冒汗。就在這時,一陣稍強(qiáng)的海風(fēng)貼著沙面卷過,帶來了一絲涼意,也帶來了一絲極其細(xì)微、幾乎被海浪聲淹沒的低語。
是李浩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斷斷續(xù)續(xù)飄進(jìn)了李盛新豎起的耳朵里:
“……真不去問問?……李校長這人……念舊……說不定……機(jī)會……”
“……松崗那邊……葉校……不是已經(jīng)……”
“……聘書……不是沒你名字嗎?……試試又不會掉塊肉……”
每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都像一顆投入深水炸彈!在李盛新緊繃的神經(jīng)上轟然炸開!心臟在那一瞬間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他猛地咬斷了嘴里的草莖,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直沖頭頂!為了確認(rèn)這不是自己熱昏頭產(chǎn)生的幻聽,他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外側(cè)擰了一把!
嘶……
尖銳的疼痛感直沖腦門!不是夢!是真的!天上真的掉餡餅了!而且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他李盛新的頭上!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啊!”一聲酣暢淋漓、完全發(fā)自肺腑的吶喊,毫無預(yù)兆地沖出了李盛新的喉嚨!在空曠的海灘上顯得格外突兀。
武修文和李浩同時被這聲吼驚得轉(zhuǎn)過頭,疑惑地看著他。尤其是武修文,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帶著一絲探究,看向李盛新那張因?yàn)榧佣褐t光、甚至有些扭曲的臉。
“校長,您……這是怎么了?”武修文的聲音很平靜,像無風(fēng)的海面,聽不出情緒。
“啊?哦!哈哈!”李盛新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趕緊打了個哈哈掩飾過去,用力拍打著自己被擰疼的大腿外側(cè),“沒什么沒什么!就是這海風(fēng)!吹得人透心涼!舒坦!太舒坦了!”他順勢將話題一轉(zhuǎn),目光灼灼地盯住武修文和李浩,帶著一種刻意的、大大咧咧的好奇,“倒是你們倆!剛才在樓上吃飯就嘀嘀咕咕,現(xiàn)在又湊在一起說小話兒!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名堂呢?有什么為難事,說出來讓你們李老哥聽聽!”
武修文抿緊了嘴唇,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飄向身旁的李浩,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求助。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沉重的東西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李浩接收到信號,重重嘆了口氣,臉上堆滿了替好友鳴不平的憤懣:“唉!李校長!別提了!說出來都臊得慌!”他一拍大腿,“我們松崗小學(xué)第一批聘任名單下來了!您猜怎么著?我們大名鼎鼎的武修文老師!縣優(yōu)秀教師!帶的班年年拿獎!嘿!名單上愣是沒他名字!您說這叫什么事兒啊!葉校長他……”他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那表情和語氣,已經(jīng)把“葉水洪有眼無珠”幾個大字刻在了腦門上。
“什么?”
李盛新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那夸張的震驚表情幾乎要沖破他臉上的皮膚!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雞蛋!他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葉水洪?他腦子是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他是不是早上出門沒吃藥?武修文這樣的老師他都不要?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嗎?”
李盛新一邊破口大罵葉水洪,一邊感覺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最烈的酒,瞬間沖上了頭頂,燒得他渾身發(fā)燙,每一個毛孔都在瘋狂叫囂著“天助我也”!
他強(qiáng)壓著幾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義憤和關(guān)切:“小武老師!這……這怎么可能?你要是都不行,那曲海鎮(zhèn)小學(xué)圈子里,還有幾個敢說自己行的?除了李浩這小子,其他那些不都成了歪瓜裂棗了?”
他用力搓著手,眼睛亮得驚人:“這么大的事兒!你們倆怎么不早說啊?把我李盛新當(dāng)外人了是不是?好歹咱們在松崗也是并肩作戰(zhàn)過的老戰(zhàn)友!我還是你們的老大哥!這個忙,你們不說,我李盛新也管定了!”
海風(fēng)卷著沙粒,吹過武修文沉默的臉。他看著義憤填膺、拍著胸脯保證的李盛新,又看了看一臉憤懣的李浩,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那里面有被拋棄的冰冷,有被羞辱的刺痛,有對李浩維護(hù)的感激,也有對眼前這位老校長熱情相邀的一絲茫然和警惕!他微微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那瞬間翻涌的暗流。
李盛新敏銳地捕捉到了武修文那一閃而逝的沉默和眼底的復(fù)雜。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再痛斥葉水洪,而是小心翼翼地拋出了那個在心底醞釀了無數(shù)遍的問題,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推心置腹的沉重:“唉,現(xiàn)在這改革……搞得人心惶惶啊!鐵飯碗沒了,都得靠真本事吃飯了!小武,浩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松崗那邊……”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在兩人的臉上逡巡,最后定格在武修文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海田小學(xué)雖然現(xiàn)在條件差點(diǎn),底子薄點(diǎn),但老哥我向你們保證!舞臺!絕對夠大!只要你們來,六年級數(shù)學(xué)這塊硬骨頭,就是你們施展拳腳的地方!待遇、班級安排,一切都好商量!咱們一起干!干出個名堂來!怎么樣?”
李浩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撓了撓頭:“校長,您的情誼我李浩記心里了!可……可松崗那邊第一批名單有我,合同……昨天就簽了。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的,這……這剛簽完就反悔,實(shí)在是不地道啊!我……我先在那邊干著看看情況再說吧!”
李浩語氣誠懇,帶著對契約的尊重和對李盛新盛情的歉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武修文的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海浪聲、風(fēng)聲、遠(yuǎn)處模糊的人聲,都成了遙遠(yuǎn)的背景。只有武修文沉默的側(cè)影,像一尊凝固在沙地上的雕像。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終于,武修文緩緩抬起了頭。陽光透過木麻黃枝葉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那張俊朗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終于清晰地映出了李盛新那張充滿急切和期待的臉。
他嘴唇動了動,沒有多余的客套,沒有激動的承諾,只有兩個字,清晰、平靜,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重量:“我去!”
轟!
這兩個字如同天籟!瞬間在李盛新腦中炸開!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海嘯,將他徹底淹沒!成了!真的成了!他強(qiáng)壓住想跳起來仰天狂笑的沖動,只覺得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舒爽!整個人像是踩在了云端,輕飄飄的!
“好!好!好!”
李盛新激動得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猛地站起身,因?yàn)閯幼魈保瑤鹨黄硥m。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緊緊攥住了武修文的手!那只手冰涼、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隱忍的力量感。
“小武!不!武老師!歡迎你!海田小學(xué)歡迎你!我們這就……”
他話沒說完,目光急切地投向沙灘入口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里。教導(dǎo)主任梁文昌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老舊紅棉自行車,像一陣歪歪扭扭的風(fēng),沖到了沙灘邊緣。他連車都來不及鎖好,直接往沙地上一丟,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滾燙松軟的沙子,踉踉蹌蹌地朝他們這邊狂奔而來!好幾次差點(diǎn)被沙坑絆倒,上演一出“餓狗搶屎”,那狼狽又滑稽的樣子,引得李盛新和李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梁文昌喘得像一個破風(fēng)箱,滿頭大汗地沖到近前,看到李盛新臉上那消失了幾天的愁云慘霧被一種近乎亢奮的喜悅?cè)〈倏纯磁赃吷裆届o的武修文,心里那塊懸著的大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成了!真的成了!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也跟著校長和李浩一起,發(fā)出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傻呵呵的笑聲!
“合同!合同呢!快!”
李盛新迫不及待地朝梁文昌伸出手,聲音因?yàn)榧佣行┳冋{(diào)。
梁文昌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個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牛皮紙文件袋,手忙腳亂地打開,拿出幾份嶄新的《教師聘任合同》和一本深紅色的《教師聘任書》,又翻出學(xué)校的公章和一支英雄牌鋼筆。他把合同小心地鋪在相對平整的沙地上,又墊上硬皮筆記本,然后把鋼筆恭敬地遞向武修文。
武修文接過筆。冰涼的金屬筆管貼在指尖,帶著海風(fēng)也吹不散的沉重感。他蹲下身,目光掃過那幾頁密密麻麻的鉛字。陽光有些刺眼,合同上的條款在光線下顯得模糊不清。他目光在“聘任崗位:六年級數(shù)學(xué)教師”、“聘任期限:三年”、“薪酬待遇……”等字眼上短暫停留,最終,視線落在了乙方簽名處那片刺眼的空白上。
李浩湊在他身邊,低聲提醒著關(guān)鍵條款,聲音里帶著由衷的高興。李盛新和梁文昌則屏住了呼吸,四只眼睛死死盯著那支懸停在紙頁上方的鋼筆尖,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驚擾了什么。
武修文握著筆,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住K聊藥酌耄菐酌敕路鸨粺o限拉長。海風(fēng)卷起細(xì)沙,撲簌簌地落在紙頁邊緣。終于,他俯下身,筆尖穩(wěn)穩(wěn)地落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武修文”。
三個字,行云流水,力透紙背。最后一筆落下,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他隨即在合同和聘書的指定位置,清晰地按下了鮮紅的指印。每一個動作都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卻也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
“好!好!太好了!”李盛新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他一把抓起那份簽好的合同,像是捧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激動得手都在微微發(fā)抖。他用力握住武修文的手,上下?lián)u晃著,力氣大得幾乎要把人骨頭捏碎,“武老師!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海田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就拜托你了!”他的喜悅是如此巨大而純粹,如同這海面上熾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梁文昌也在一旁搓著手,臉上笑開了花:“恭喜校長!恭喜武老師!咱們海田小學(xué),這下可是撿到寶了!”
李浩也由衷地為好友高興,用力拍了拍武修文的肩膀:“修文!太好了!金子到哪兒都會發(fā)光的!海田小學(xué)有李校長在,錯不了!”
武修文任由李盛新握著他的手搖晃,臉上終于勉強(qiáng)擠出了一絲極淡、極淺的笑意,對著李盛新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謝李校長信任。”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明顯的漣漪。
夕陽開始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壯麗的橙紅,也將碧海金灘涂抹上一層流動的、溫暖的金箔。巨大的海浪依舊不知疲倦地?fù)湎虬哆叄l(fā)出更加深沉有力的轟鳴,仿佛在為這場倉促落定的契約敲打著鼓點(diǎn)。
李盛新心滿意足,意氣風(fēng)發(fā),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海田小學(xué)在他的帶領(lǐng)下?lián)P眉吐氣的輝煌未來。他親熱地?cái)堉湫尬牡募绨颍碁┩庾呷ィ炖镆呀?jīng)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著未來的藍(lán)圖:“武老師!咱們學(xué)校六年級那幾個班,底子確實(shí)有點(diǎn)薄,但孩子都是好孩子!只要你……”
他的聲音洪亮而充滿激情,完全蓋過了海浪的喧囂。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剛才武修文俯身簽名、按手印的瞬間,當(dāng)那鮮紅的印泥觸碰到他冰涼的指尖時,他那雙一直低垂著的、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曾有過一絲極其短暫、卻又銳利如刀鋒的幽暗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像錯覺,卻又冰冷得足以凍結(jié)靈魂!
那光芒,比腳下深不可測的碧海更加幽暗,比遠(yuǎn)處即將吞噬夕陽的暮色更加深沉。像蟄伏在極寒深淵中的兇獸,在契約落成的剎那,悄然睜開了它冰冷的眼瞳。
海風(fēng)帶著咸腥的涼意吹拂著他簽下的名字。那三個墨跡未干的字,在夕陽的余暉下,仿佛也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