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歷一八一六年的秋天,來得格外肅殺。江北行省廣袤的稻田已褪盡了盛夏濃烈的綠,沉甸甸的金黃穗子低垂,壓彎了腰,在漸涼的秋風(fēng)里沉默地起伏。本該是收獲在望的滿足時(shí)節(jié),空氣里卻浮動(dòng)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與不安。田間地頭,農(nóng)人們彎腰勞作的身影顯得格外沉默,偶爾直起腰,渾濁的目光投向官道方向,又迅速垂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官道上,煙塵微揚(yáng)。一支服色迥異、隊(duì)列森嚴(yán)的隊(duì)伍正沉默地向北行進(jìn)。那是倭國的使團(tuán)。數(shù)日前,他們因覲見青國皇帝時(shí)執(zhí)拗地拒絕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觸怒了天顏,被一道冰冷的諭旨逐出帝都,勒令即刻離境。此刻,隊(duì)伍中央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yán)铮諝饽郎萌缤Y(jié)冰。車簾低垂,光線晦暗,只映出幾個(gè)人影的輪廓。
“傲慢的青國豬玀!”一個(gè)低沉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帶著毒蛇般的嘶嘶聲,“竟敢如此羞辱我帝國的尊嚴(yán)!”
陰影里,另一人緩緩開口,聲音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潤,正是九菊一派的山本玄齋:“高橋君,憤怒只會(huì)蒙蔽你的眼睛。”他微微前傾身子,一張蒼白清瘦的臉龐在幽暗中顯露出來,薄唇抿成一條無情的直線,唯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仿佛兩口吞噬一切光亮的古井。“被驅(qū)逐,不正是我們此行所求的‘契機(jī)’么?”
他的手指,在膝上一個(gè)狹長的、包裹著層層暗黃符咒的木盒上極其輕柔地滑動(dòng)著。指尖觸碰到符咒上那些蜿蜒如蛇蟲的朱砂符文時(shí),隱隱有細(xì)微幽綠的光點(diǎn)一閃而滅,如同墳塋間的鬼火。盒內(nèi)之物,正是九菊一派秘傳的兇煞法器——滅龍杵。
“帝國的傲慢,需要付出代價(jià)。”山本玄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車壁,投向遠(yuǎn)方那一片在秋陽下涌動(dòng)著無邊金浪的平原,那是江北行省的腹地,也是青國一條重要龍脈的顯化之地。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字字淬著寒冰,“就讓這片豐饒的土地,率先嘗嘗國運(yùn)崩塌的滋味吧。讓龍脈之血,成為帝國崩塌的序曲。”
車隊(duì)駛過,只留下車轍和馬蹄踏起的塵埃,以及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令人脊背發(fā)涼的陰冷氣息。
遠(yuǎn)離官道的喧囂,在稻浪深處一片相對貧瘠的坡地上,一個(gè)赤著上身的少年正奮力揮動(dòng)著鋤頭。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略顯單薄的脊梁溝壑蜿蜒流下,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開深色的斑點(diǎn)。他叫稷子,是這片土地土生土長的農(nóng)家子弟,名字里就帶著五谷的烙印。粗糙的鋤柄在他掌心磨出了厚繭,每一次揮落,都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與土地血脈相連的韻律。
突然,他高高揚(yáng)起的鋤頭懸在了半空。
腳下的土地深處,傳來一陣極其隱晦卻異常清晰的悸動(dòng)。那不是地震那種狂暴的搖晃,更像是一顆巨大而衰弱的心臟,被某種冰冷尖銳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抽搐、痙攣。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隨之從翻開的、帶著濕氣的泥土深處彌漫開來。那不是泥土本身腐殖質(zhì)的芬芳,也不是稻根腐爛的微酸,而是一種……粘稠的、帶著濃烈金屬腥氣的味道,直沖鼻腔,嗆得他喉頭發(fā)緊,胃里一陣翻騰。
是鐵銹味!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
稷子猛地丟開鋤頭,單膝跪地,粗糙的手掌死死按在溫?zé)岬哪嗤辽稀U菩南拢俏⑷鯀s痛苦的悸動(dòng)更清晰了。他的心臟也跟著狂跳起來,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巨大不安攫住了他。
“哥!稷子哥!”
一聲急促嘶啞的呼喊自身后傳來。稷子回頭,只見一個(gè)比他矮小瘦弱許多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從田埂那頭跑來。他叫李易,逃難流落到此的難民,衣衫襤褸,臉上沾著泥污,只有一雙眼睛因?yàn)轶@恐睜得極大,直勾勾地望向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山巒。
“哥!你看!看那邊!”李易跑得氣喘吁吁,手指顫抖地指向西邊龍脈山勢盤踞的山坳方向,聲音里帶著哭腔,“那煙……那煙不對頭啊!”
稷子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暮色四合的天際,那片山坳上空,不知何時(shí)升起了一股濃煙。那煙并非尋常的灰白或青黑,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沉甸甸的墨色,翻滾著,扭曲著,非但不上升消散,反而像有生命般向下沉墜,貪婪地吸附著下方山巒的輪廓。它翻滾的姿態(tài),竟隱隱透出一種掙扎的、被無形之矛貫穿般的痛苦形狀。
像一條……受了致命傷的龍!
那墨煙翻滾的姿態(tài),深深烙印在稷子眼中,與掌心下泥土傳來的痛苦悸動(dòng)、鼻端那濃烈的鐵銹腥氣瞬間重疊、共鳴!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不好!”稷子低吼一聲,猛地從地上彈起,甚至來不及拍掉膝蓋上的泥土,抓起鋤頭就朝著那黑煙升騰的山坳方向發(fā)足狂奔,“李易!趕快回村通知村長,有歹人來破壞我們祖龍龍脈!”他的吼聲在空曠的田野上被風(fēng)吹散。
李易站在原地,瘦小的身體在漸起的夜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看著稷子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暮色和稻田的金浪里。他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單薄的胳膊,牙齒咯咯作響,只覺得那股鐵銹般的腥氣,似乎更濃了,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他的每一個(gè)毛孔。
夜色如墨汁般潑灑下來,徹底吞噬了起伏的山巒輪廓。山坳深處,白日里人跡罕至的隱秘所在,此刻卻成了陰謀的祭壇。山本玄齋一身黑色勁裝,如同融入了夜色。他面前,是一處天然形成的石穴入口,洞口不大,卻隱隱向外逸散著溫潤的、常人難以察覺的氤氳氣息,那是大地精元,龍脈的吐納。
山本身旁,幾個(gè)同樣身著黑衣的九菊一派成員正圍繞著洞口布設(shè)著什么。他們動(dòng)作迅捷而詭異,將一面面繪制著扭曲符文的黑色小幡深深插入特定的方位,又在地面撒下灰白色的骨粉。骨粉落地,竟發(fā)出細(xì)微的、如同毒蟲啃噬般的滋滋聲,騰起縷縷青煙。一個(gè)復(fù)雜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陣圖正在迅速成型。
山本玄齋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絲近乎虔誠的狂熱。他雙手極其鄭重地托起那個(gè)包裹著層層符咒的長木盒,口中念念有詞,是古老而晦澀的倭語咒言。隨著他低沉快速的吟誦,木盒表面的符咒開始劇烈地明滅閃爍,幽綠的光芒如同活物般在符咒的筆畫間流竄,映得他蒼白的臉孔鬼氣森森。
“咔噠”一聲輕響,盒蓋自行彈開。
一股令人作嘔的陰寒煞氣瞬間噴薄而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硫磺混合的惡臭,連周圍插著的黑幡都無風(fēng)自動(dòng),獵獵作響。躺在黃綢襯墊上的,是一柄造型猙獰的短杵。它通體黝黑,非金非石,布滿細(xì)密詭異的螺旋紋路,頂端尖銳如毒牙,杵身則纏繞著無數(shù)道深紅近黑的細(xì)密刻痕,像是干涸凝結(jié)了無數(shù)歲月的血槽。這便是滅龍杵,專門為了釘穿、撕裂、污穢地脈龍氣而生的兇物!
山本玄齋眼中綠芒大盛,雙手猛地握住杵柄。一股冰冷刺骨的兇煞之氣順著他的手臂直沖而上,讓他渾身微微戰(zhàn)栗,臉上卻浮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興奮潮紅。他不再猶豫,雙手高舉滅龍杵,對準(zhǔn)那石穴入口處氤氳之氣最濃郁的核心點(diǎn),口中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厲嘯,全身力量連同那凝聚的咒力,狠狠刺下!
“噗——”
一聲沉悶至極、仿佛刺穿了厚重皮革的聲響。
整個(gè)山坳猛地一震!并非地震的搖晃,而是大地深處傳來的一聲無法形容的、痛苦到極致的悲鳴!那聲音低沉、渾厚、充滿了古老的威嚴(yán),卻在這一刻被撕裂、被褻瀆,如同九天之上垂死的巨龍的哀嚎!無數(shù)棲息在林間的鳥雀被驚得炸了窩,發(fā)出凄厲混亂的尖嘯,撲棱棱地沖向漆黑的夜空。
與此同時(shí),洞口那原本溫潤的氤氳之氣瞬間變得狂亂、渾濁,一股股粘稠如漿、色澤暗金中帶著不詳赤紅的“氣流”猛地從被刺破的地穴傷口處噴涌而出,帶著灼熱逼人的腥氣和一種宏大生命被強(qiáng)行扼殺的絕望氣息!這便是龍脈之血,一國氣運(yùn)精粹的具象!
“成了!”山本玄齋身后的高橋臉上露出狂喜的獰笑。
“孽障!住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狂亂的氣流和刺耳的鳥鳴!稷子如同瘋虎般從一片灌木叢后沖出,他雙目赤紅,布滿血絲,眼前這褻瀆大地、撕裂國本的景象讓他血脈賁張,原始的憤怒和守護(hù)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他手中那柄磨得锃亮的鋤頭,帶著農(nóng)家少年所有的力氣和怒火,撕裂空氣,朝著山本玄齋握著滅龍杵的手臂狠狠劈斬而下!
鋤頭鋒刃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凄冷的弧光!
山本玄齋顯然沒料到這荒山野嶺竟有人能闖到他跟前,更沒料到這看似尋常的農(nóng)家少年能爆發(fā)出如此悍勇的力量和速度。倉促間,他只得將滅龍杵猛地向上一格!
“鐺——!!!”
一聲刺耳欲聾的金鐵交鳴,震得人耳膜生疼!
鋤頭那堅(jiān)韌的榆木柄應(yīng)聲而斷!火星四濺!
然而,那灌注了稷子全部憤怒與力量的鋤刃,也在碰撞的瞬間,狠狠劈砍在滅龍杵那布滿血槽的黝黑杵身之上!
“咔嚓!”
一聲細(xì)微卻清晰的碎裂聲,竟從滅龍杵上傳出!一道細(xì)小的裂紋,出現(xiàn)在鋤刃劈砍的位置!
幾乎就在鋤刃與滅龍杵撞擊、裂痕出現(xiàn)的同一剎那!
“吼嗷——!!!”
地底深處,那垂死的龍吟猛然拔高到極限!不再是悲鳴,而是充滿了毀滅與無盡哀傷的終極咆哮!大地劇烈地?fù)u晃起來,這一次不再是悸動(dòng),而是真正的、狂暴的地動(dòng)山搖!石穴入口轟然坍塌了大半!更為洶涌澎湃的暗金色“血流”,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令人窒息的腥氣,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熔巖,猛烈地噴發(fā)出來!
稷子被這狂暴的沖擊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碎石地上,鋤頭脫手飛出,斷柄落在一邊。他掙扎著抬起頭,臉上、身上濺滿了那暗金粘稠、帶著溫?zé)嵝葰獾摹褒堁薄R暰€一片模糊,只看到那噴涌的“龍血”直沖上數(shù)十丈高的夜空,在慘淡的星光下,如同下起了一場詭異而絕望的傾盆血雨!
滾燙粘稠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砸在巖石上,砸在泥土里,也砸在遠(yuǎn)處山坳邊緣,那個(gè)偷偷尾隨而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瘦小身影——李易的臉上。
李易呆立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他忘了躲避,忘了逃跑,甚至忘了恐懼。溫?zé)岬摹е鴿饬诣F銹腥氣的液體順著他的額頭、臉頰蜿蜒流下,滑進(jìn)嘴角,苦澀腥咸。
他抬起手,茫然地看著指尖上那抹刺目的暗金赤紅。
稷子哥臉上蜿蜒的血痕,漫天降下的血雨,還有那地底深處仿佛永不停歇的、漸漸微弱卻依舊清晰可辨的悲鳴嗚咽……所有的景象和聲音,都在他眼前耳邊瘋狂旋轉(zhuǎn)、重疊。
一個(gè)冰冷徹骨的念頭,像毒蛇一樣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不由自主地張開嘴,發(fā)出夢囈般破碎、卻帶著洞穿未來般絕望的聲音:
“龍……龍血……龍血不止……”
聲音顫抖著,在呼嘯的山風(fēng)和漫天血雨中顯得那么微弱,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預(yù)言力量。
“……要來了……擋不住的……兵禍……要來了……”
山坳中,山本玄齋看著手中出現(xiàn)裂痕的滅龍杵,又看向那依舊在不斷噴涌、仿佛永無止盡的龍脈之血,蒼白臉上那抹狂熱的興奮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合著敬畏與貪婪的復(fù)雜神色。他身后的高橋等人,也被這天地同悲的景象震懾,一時(shí)無聲。
只有那暗金色的血,依舊無聲地流淌、滴落,浸染著山石草木,散發(fā)出濃烈的不祥氣息,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
帝國之脊已斷,太平歲月,終成血色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