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氣就像女人的臉色,說變就變。
不久前還是碧空萬里的大晴天,轉(zhuǎn)眼就陰云密布,一副驟雨將至的樣子。
海風有氣無力地吹著,攪不散厚重的云層,只使得空氣變得愈發(fā)沉重,仿佛能擰出水來。
走出長廊,看到陰郁的天色,陳舟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也難怪,畢竟他從出生到工作幾乎從未離開過內(nèi)陸,不曾見識過沿海地區(qū)多變的氣象。
離開魯濱遜房間之前,他還想著要不要趁天氣晴朗,把潮濕的被褥和衣服拿出來曬一曬,這下可好,衣服晾不成不說,又平添了許多新活計。
擔心這雨來得急,陳舟匆忙將沙漏取下,倒置在魯濱遜房間的桌子上,接著一路小跑回到甲板,開始收拾怕雨淋的東西。
船中部一角擺著幾個敞開蓋子的大木桶,桶中裝有成捆的繩索和成卷的帆布。
搬運它們的過程中,陳舟發(fā)現(xiàn)這幾個桶底部有些積水,想來應該是昨日風暴淋進來的。
于是又掏出桶中被水泡的繩索和帆布,將積水傾倒干凈,才搬回避雨的船艙內(nèi)。
路過船中部,隨手扣上裝有賭具木桶的蓋子,低頭瞧見遍是孔洞的通風格柵,陳舟只得再次取出帆布,手忙腳亂地蒙在通風板上,又往帆布上壓了幾塊木板,盡量避免雨水順著孔洞流入船艙。
皮靴踏在甲板上的聲音始終未停,搬運木桶的過程中,陳舟只覺腳后跟被磨得生疼,他知道那是因為沒穿襪子,卻也沒在意。
直到放下最后一塊木板,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陳舟才有空脫下鞋看看情況。
他稚嫩的雙腳與他本人一樣養(yǎng)尊處優(yōu),二十多年來極少踏入田地勞作,近些年更是連走路都有數(shù),故而不曾生出老繭。
在此之前,這雙腳一直窩在柔軟舒適的運動鞋中,經(jīng)過這番頻繁奔走,腳踝處竟然被磨破了皮,此刻正伴著一陣陣的刺痛緩緩滲出鮮血。
陳舟雖沒吃過什么苦,但從小耳濡目染,早就知道父母長輩從事的重體力勞動要比他勞累艱辛萬倍。
見到傷勢,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然后便伸手撕掉被磨開的皮膚,赤足回到魯濱遜房間取了雙襪子套上,忍著疼痛又穿上了鞋。
恰在此時,他注意到沙漏上部沙斗中的細沙流盡了最后一縷,完全淌到了下沙斗中。
陳舟粗略地估計,沙漏一個完整的細沙置換過程大約是半個小時。
受瓶壁磨損程度與粗沙礫堵塞等意外情況影響,這個時間可能會有上下幾分鐘的浮動誤差。
相較同時期的機械表,沙漏的精準度顯然非常落后,但應付水手們輪班瞭望已經(jīng)足夠。
日后需要簡單計時的場合,它多少能派上用場。
坐在床上歇息了一會兒,感受到腹內(nèi)逐漸清晰的饑餓感,陳舟掏了幾塊魯濱遜的私藏蜜餞補充了一下體力,然后繼續(xù)工作。
他將船醫(yī)房間的鋸子、針、錐子等工具全部拿到了魯濱遜房間,整齊地擺放進木箱,又用桌上的羊皮海圖和破漁網(wǎng)包裹住沙漏,把它和同樣易碎的玻璃提燈放進了同一個箱子。
隨后陳舟整理了船醫(yī)木匠和魯濱遜的衣物,將它們分成兩個箱子存放。干凈的衣物裝進了原木匠房間裝衣服的大箱子中,臟衣服則是塞進小箱子。
整理衣物工具的同時,陳舟也沒忘記繼續(xù)在羊皮紙上記錄這些物資的數(shù)量。
保險起見,他還用鑿子在每一個箱子蓋上刻下了符號標記,用以區(qū)分各個箱子內(nèi)物資的不同,對于一些沾水易生銹的工具箱,還要在外面裹上厚帆布,避免因進水導致的損毀。
這些物資箱分別以字母開頭,工具是G,資源是Z,食物是S,武器是W,服飾是F,財物是C。
在大寫英文字母后跟著一個數(shù)字編號,比如G1就是一號工具儲存箱的意思。
符號標記增加了一個工作步驟,看似繁瑣多余,但從長遠角度來說,是有利于物資的整合與管理的。
這是經(jīng)驗之談。
因為隨著年歲的增長,陳舟越來越覺得記憶像個極具耐心的騙子。
年少時它偽裝成誠實可靠的模樣麻痹人心,成功取得信任后,便迫不及待地露出原本面目,在某個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使個絆子,讓人跌個跟頭。
盲目將希望寄托在記憶力上,萬一不慎遺落一箱工具,就會在日后的建設中釀成大麻煩。
為了解決這個隱患,別說只是刻下兩行符號,就算再費事十倍也值得。
羽毛筆落在紙上沙沙作響,腳跟不時的疼痛提醒著陳舟時間的流逝。
待到整理記錄好物資,房間已十分昏暗。
伸了個懶腰,打開舷窗往外看,遠處海面已經(jīng)變得霧色迷蒙,像是套了層圖片模糊效果。
電蟒在云層中穿梭,時而擊打海面,悶雷聲中,一道狂風突然帶著雨水的氣息闖進屋內(nèi),卷起了桌上寫滿文字的紙張,驚得陳舟慌忙去揀。
就在彎腰按住羊皮紙的當口兒,他的小腹突然襲來一陣疼痛,緊接著有股暖流不受控制地要從屁股里往外冒,得虧陳舟反應及時,才沒讓它噴射出去。
“嘶~”
關上窗戶,將紙壓在桌上,陳舟不由吸了一口氣,胡亂翻出兩片破帆布攥在手心,推開門小步跑向船頭。
上午吃生魚刺身的時候他就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拉肚子了。
蹲在船頭突出的馬桶上,海風穿過身下,涼颼颼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遙望著潮水涌動的沙灘,無事可做的陳舟思緒紛飛。
想到身下游過泳的海水中大概率也有水手的排泄物,難免覺得惡心。
但游都游了,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哪怕沒有人的屎尿也有魚蝦螃蟹的排泄物,大家都是地球一份子,誰也別嫌棄誰。”
“再說了,大海這么多水,摻點佐料很正常,無關痛癢。”
隨即他又想到了突如其來的腹瀉。
說句老實話,吃掉了那么多條魚,他真的一條都不認識,全是因為被逼無奈和膽子大,腦子一熱就硬生生地咽進了肚子。
現(xiàn)在腹內(nèi)疼痛未消,陳舟著實有些后怕。
他擔心那些死魚中摻雜著某種類似斷腸草的劇毒品種,只消一時三刻,就讓他肝腸寸斷,七竅出血而亡。
想到這里,陳舟著實有些委屈。
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的漢子,可以接受死于地震風暴,也可以接受死于野獸或是食人土著之手,可要是挑戰(zhàn)剛開始不到兩天就因為亂吃魚被毒死,是不是過于倒霉過于憋屈了。
而且退一步講,吃魚毒死也不是不可以,但起碼也得是河豚這種味道鮮美的魚中極品,進陰曹見了閻王也能理直氣壯地說一句“拼死吃河豚”,落個饕餮客的名號。
總不能說:“我膽子大,啥不認識的魚都敢吃,結(jié)果活活拉肚子拉死了。”
這樣的奇葩,就算放到現(xiàn)代社會,也值得上一次頭條。
人在蹲坑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胡思亂想,偏偏陳舟還有個思維發(fā)散嚴重,念頭跳脫的大腦。
不受控制地回憶起參與挑戰(zhàn)抵達孤島的前后細節(jié),又模擬了一遍死前“跑馬燈”。
就在即將幻想到死后尸體是何種模樣,現(xiàn)實世界中他這個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人間蒸發(fā)會不會引起什么轟動時,陳舟突然發(fā)覺腹內(nèi)的疼痛感竟然消失了。
像往常許多次腸胃不適引起的短暫腹痛一樣,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拉肚子,并不是食物中毒,更不是什么無法治愈的疑難雜癥。
“原來是虛驚一場……”
提心吊膽半天,陳舟總算松了口氣。
用破帆布擦完屁股,還沒來得及感受粗糙布料帶給臀部的摩擦感,天空就已經(jīng)落下了稀疏的雨珠。
只是幾個呼吸的工夫,雨水便由點成線,噼里啪啦地籠罩了整條帆船。
甲板上的積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匯聚成了小溪,從船尾流向船頭。
提起褲子,陳舟匆匆跑回船尾樓。
穿行在密集的雨幕中,只用了幾十步的距離,單薄的棉布內(nèi)衣就被雨水徹底浸透。
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緊貼著濕漉漉的布料,觸感黏膩,溫度微涼。
途經(jīng)走廊,恰好來了陣穿堂風。
吹在陳舟身上,使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只覺骨子里爬出一道涼意,冷得他直打哆嗦。
“媽的,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暗自咒罵著糟糕的運氣,陳舟一邊往魯濱遜的房間走一邊脫衣服。
雨水和冷風正在迅速帶走他體表的溫度,繼續(xù)這樣下去,一場感冒在所難免。
木筏還沒造出來,物資也沒有整理完。
風暴摧毀船只的倒計時一分一秒地流逝,不會因為他生病而停滯半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丟掉濕透的內(nèi)衣,用干衣物擦去身體上殘余的雨水,又裹了件帶毛領的厚大衣,陳舟仍不覺得溫暖。
分明是在亞熱帶的海邊,他卻仿佛回到了深秋時節(jié)的故鄉(xiāng),即使縮在大衣中,依舊冷得不停發(fā)抖。
大腦還很清醒,陳舟很快想清楚了問題的關鍵。
一方面這場雨來得實在猝不及防,涼風遇冷雨,體溫被這伙“強盜”掠去,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到正常水平。
另一方面,他剛剛腹瀉完,免疫力正處于低谷,恰逢腸胃排空,腹中沒有用來制造熱量的食物,光靠燃燒他少得可憐的脂肪儲備,著實有些捉襟見肘。
要想擺脫這個局面,最好是烤烤火,吃頓熱乎飯,喝杯熱水,然后按老家的土法子,捂在被子里睡一覺,出身汗,這病就算好了。
開窗瞟一眼天色,雖已十分昏暗,能見度卻不成問題。
趁著天沒黑,陳舟打算去廚房生起火煮點東西吃,暖和身子的同時還能了解一下船上儲備糧以及淡水資源的具體情況。
所幸皮靴防水性能不錯,鞋膛依舊干燥,節(jié)省了再找新鞋的時間。
戴了頂大檐帽擋雨,沖出走廊,快步走進船側(cè)通往船艙內(nèi)部的樓梯,稍微適應了一會兒下層船艙更加黯淡的光線,陳舟按照記憶中煙囪的位置,沿著大致的方位找了過去。
頭頂用于通風采光的方格板被蓋得嚴嚴實實,船艙內(nèi)只靠兩側(cè)小圓窗提供照明,有光線的地方尚能辨物,光線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一片,像是潛藏了某種未知的妖魔。
陳舟睜大了眼睛,很希望自己的瞳孔能夠像貓一樣多收集些光線,使他看得更清楚。
船艙內(nèi)部稍顯雜亂,所有火炮都傾向船頭,歪歪扭扭地斜成一排,還有側(cè)翻在地上的。
原本整齊摞放在一起的大號木桶也滾得到處都是。
下層船艙本就不甚寬闊,受兩側(cè)火炮和木桶的限制,更加狹隘。
不巧,通往煙囪的必經(jīng)之路上便躺倒了兩個火藥桶。
陳舟穿著魯濱遜的大衣,本就不合身,行動頗為不便,下衣擺處系上的扣子又箍住了大腿,根本沒辦法邁過兩個大木桶,只得費勁地扶起火藥桶,將它們挪到一旁,貼墻擺放,這才騰出道路。
接近墻邊一個獨立房間時,陳舟突然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股臭味兒。
再往前走,他找到了臭味的源頭。
它來自船中部一個靠墻的小房間,房門緊閉著,那氣味正是從門縫中擠出來的,有點像是尸體腐爛的味道,隱約還帶有些許鐵銹一般的血腥氣。
雨聲未歇,昏黑陰郁的環(huán)境中,異樣的氣味動搖著陳舟的心神。
他想要按捺住自己往恐怖故事方向發(fā)展的思緒,說服自己船上并沒有危險,也未曾關押猛獸。
可置身于這種氛圍中,誰又能真正掌控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
陳舟很清楚,書中從未提到過魯濱遜在船上遭遇了任何危險。
可換個角度,世上難道真有兩件完全一致的事嗎?
將自己的性命押在對原著描述的信任上,可靠嗎?
萬一真的有野獸或是食人土著趁著清晨風平浪靜偷偷泅渡到船上,躲在房間里偷襲他,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他絕無生還的可能。
保險起見,陳舟輕聲輕步地離開了船艙,回到木匠房間拿上了十字弩。
拉好弦上好弩箭后,他意識到還缺少一件近戰(zhàn)武器。
于是陳舟又扎上了魯濱遜的腰帶,挑選了一個趁手的位置,將刺劍斜掛在腰間,便于弩箭射空后迅速拔出迎敵。
這兩件沉甸甸的利器增長了陳舟的底氣。
一路貓著腰,躡手躡腳地重回下層船艙。
陳舟右手端著十字弩作勢瞄準,左手扣在扳機上,隨時準備射擊,鬼子進村似的,緩緩來到了散發(fā)臭味兒的房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