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貴妃與云昭被宮娥們簇擁至景福宮,眾人止步于殿外廊下。
云昭被引入東暖閣,萬貴妃則進了相鄰的西暖閣。
兩位貴人此刻釵橫鬢亂、衣衫盡濕,卻也顧不得儀態,當務之急是盡快更衣。
景福宮的主位麗貴人得知此事,親自帶人送來了常服。
雖不及云昭原本的華服精致,卻也顧不得挑剔了。
云昭整理好衣襟,面色沉靜地推開雕花木門,對候在外頭的宮女道,“去稟告皇上,本郡主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宮女見她面色慍怒,絲毫不敢耽擱,慌忙去稟報了。
云昭又吩咐另一名宮女,“去告知我母親與嫂嫂,讓她們快些,我在宮門口等他們。”
說罷,云昭帶著貼身丫鬟,徑直往宮門方向走去。
好好的賞花宴鬧成這樣,她已無心久留。
車帷剛落下不久,便見將軍夫人攜著李淑文匆匆趕來。
“母親,嫂嫂。”云昭掀起車簾,壓低聲音道,“快上車。”
原來方才,將軍夫人正帶著兒媳與幾位命婦閑談,忽有宮女來報,說郡主在宮門等候。
婆媳二人對視一眼,心知云昭此番必有要事,連忙尋了個由頭辭別眾人。
待馬車駛離宮門數里,云昭指尖輕掐法訣,一道無形的結界將車廂籠罩。
她握住“丫鬟”顫抖的手,“放寬心,此處已安全。”
只見那“貼身丫鬟”面色慘白,朱唇輕顫了許久,才擠出幾個字。
“我、我有孕了……”
“這丫頭,凈說些癡話。”將軍夫人唬了一跳,只當是小姑娘無知,信口胡說的,“哪能進了趟宮就懷孕了。”
她探身瞧著這位貼身丫鬟,疑惑道,“倒是這模樣,怎么瞧著比之前更俊了些?”
云昭暗從格取出安神茶湯,遞給萬珺瑤,“先喝口茶,定定神。”
一旁的李淑文卻突然瞪大眼睛,手中團扇“啪”地落地。
“天爺啊!這啞巴丫鬟竟是會說話的?!”
云昭:“……”
你們婆媳倆,都先去一邊靜靜。
別添亂!!!
車輪轆轆碾過青石板,一路駛回鎮北將軍府后院。
萬珺瑤自開口說完那一句話,便如失了魂般,淚珠無聲滾落,再未開口。
云昭明白此事急不得,便將人先帶回昭陽居,安排在了裴小滿原先的西側廂房。
暮色四合時分,忽聽院中響起細碎的足音。
院中仆役早被云昭遣走,此刻能踏入此處的,唯有西廂那人了。
萬珺瑤一襲素色襦裙,發間只一支銀葉簪盈盈顫動。
她如今褪去宮中珠翠,宛若清水芙蓉一般,與那個雍容華貴的貴妃判若兩人。
雖眼角淚痕未干,可神態卻是沉穩了許多。
蓮步輕移間,不掩那份宮規淬煉出的風華。
云昭與萬珺瑤本就是舊識,只是知道這層關系的人甚少。
萬珺瑤本是萬侍郎家庶出的六小姐。
當年二公主選伴讀時,也不知為何,偏偏越過眾多嫡女,選中了她這個不起眼的庶女。
據二公主自己說,萬珺瑤站在角落里的樣子,像極了幼年時的自己。
可惜紅顏薄命,東宮宮變那年,二公主就已經香消命殞。
云昭也想不到,當年那個怯生生的丫頭,如今竟成了寵冠后宮的貴妃。
萬珺瑤手中摩挲著茶盞,視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桌面,落在了遙遠的過去。
“二公主走后,圣上憐我孤苦,恐我被主母蹉跎,這才將我納入宮中,封了位份。”
她輕嘆了口氣,仿佛那口氣里壓著千斤往事。
“我入宮后,沒過多久便有了身孕……”
那段日子,帝王每日里都親自過問她的起居,囑咐宮人小心又小心。
各種賞賜流水一樣送進來,仿佛她腹中胎兒是世間至寶。
直到足月那日,瓜熟蒂落,生下了一名公主。
可還沒等她好好看看自己的孩子,國師便來了。
只說公主八字極淺,與貴妃相沖,留在身邊只會早夭。
為了大雍國運,也為了公主的性命,必須抱離生母。
那些宮人得了他的話,便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不顧她的哭求阻攔,硬生生將孩子從她懷里奪走。
國師在大雍地位超然,一言一行都關乎國運,他既如此說了,便是圣上當時在場,也未能攔住分毫。
萬珺瑤的指尖緊緊摳住了茶盞邊緣,聲音顫抖,“自那以后,這許多年間,我再沒見過公主一面,甚至連她……是死是活,都無從得知。”
她聲音里似淬著冰,“三年前,國師帶著群臣在太和殿外長跪,雪花落了滿肩都不肯起,逼著圣上選秀。”
萬珺瑤眼中恨意翻滾,“圣上這些年,明里暗里推脫子嗣之事。可那妖道竟借欽天監之口,說什么‘紫微星黯,需新火相續’!”
似乎意識到自己時態,她忙松開手中緊握的茶盞。
蔥白的指尖輕輕點在桌上,敲出三長兩短的聲音。
“可還記得這個?”
萬珺瑤將目光轉向云昭,神色懷念,眼中似有笑意流淌。
云昭自然是記得的。
幼年通文館讀書之時,先帝不知從哪個深山老林里挖來的夫子,說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可云昭只記得,那老夫子頭發花白,古板又嚴厲。
他們嫌夫子的課枯燥無味,便以此為暗號,欺負夫子老眼昏花,趁著夫子轉身時,悄悄翻窗逃出去玩。
那些翻窗爬樹、捉蛐蛐、放風箏的日子,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前日深夜,我已經歇息,圣上突然踏著夜露而來。”
萬珺瑤眼中泛起漣漪,“圣上指尖輕叩案幾,敲出這個暗號,并且對我說——”
她模仿著皇帝的語氣。“‘愛妃身為貴妃,明日宴會上,便是跋扈些也無妨。’我便知道,圣上定然做好了萬全安排。”
云昭眸色沉靜,指尖輕輕按住萬珺瑤手背。
“瑤姐姐且安心住下,我云昭以性命作擔保,必護你母子周全。”
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
萬珺瑤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腹部。
四個月的身孕,在深宮時,她不得不用素綾層層緊束。
如今解開束縛,她的小腹已顯出柔和的弧度。
素白襦裙下,這個被禁錮多時的小生命,終于得以舒展。
萬珺瑤已有身孕,云昭得了想要的消息,便不再多留她。
親自將人送回西廂房,溫聲道,“若是缺什么東西,盡管與我講便是。今日時候不早了,珺瑤姐姐早些歇息。”
又去了趟廚房,親自吩咐丫鬟溫好牛乳送過去。
她本欲直接去尋管家,著人明日采買些補品。
復又轉念一想,此舉箜不太妥當。
自己從未經歷過這些,女子孕期最是精細,若因不懂而出了差錯,反倒不美。
她雖然不懂,可府中自有人懂。
云昭腳尖一轉,向著主院去了。
好在兄長和嫂嫂屋子里還未熄燈。
云昭抬手,哐哐哐地叩門。
屋內頓時傳來一陣窸窣響動。
片刻后,里面傳來云翎不耐的聲音,“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