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四十分,我在本城的高鐵站出口接到了河莉。
她挎著一個藍色的包包,手里拉著一個小小的黑色皮箱。
四處小心張望了一下,她看到了我。
我壓抑住了興奮之情,帶著微笑走到她面前,接過了她手中的小皮箱。
“你家那邊看起來挺冷啊,”我指了指她身上的加絨大衣,說。
“嗯,是呢,”河莉用尾指把右耳邊垂下來的幾根散發勾到了耳朵后面,笑笑說,“北方嘛,都開始下雪了。”
“下雪一定很美吧?”我說。
“嗯?你沒見過雪?”
“算見過吧,但不是那種美學意義上的雪景,好多年前我家那邊鬧過一次冰災,冰多過于雪,甚至早上醒來的時候地上的冰水都已經快融化了。”
“那你有機會可要去我們北方看一看呀,那兒的雪景美極了,簡直像童話世界一樣。”
“真的嗎?”
河莉點點頭:“嗯,盡管我從小到大司空見慣,但依然覺得每次冬天來臨,到處都很美。白皚皚的一片,很干凈很干凈。當然,除了暴雪天不容易出門,帶點小雪的時候就更浪漫了。”
“如此說來,有生之年一定是要去看看的。”我說。
“歡迎哦。”河莉再一次欣然一笑。
“這個鐘點一定沒吃飯吧?”我拖著小皮箱往前走了一步,“我帶你隨便去吃點?”
“不用了呢,”河莉身體站得筆直,“剛在車上吃過蘋果和面包了。”
“那些東西應該不能吃飽吧?”我說,“還得是吃正餐呢。”
河莉堅決地搖著頭,說:“真的不用了。要不,我們先回學校吧。”
“好。”我也不再勉強,示意讓她就此動身啟行。
攔了一部計程車后,我也讓她先行上車。
結果,最具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搭載我們的那個司機,竟然就是上一次我來學校報到時搭乘的那輛車的司機——也就是我曾錯覺他為“破土而出的蝸牛”之本尊。
“哈哈,真有緣啊,竟然是您呢!”司機大哥看到我就開心地說道。
我超級驚異。
“每天您搭載幾十上百的乘客,過了那么久,您居然還能認得我?”我說。
“您不也認出我來了嗎?”司機保持著他那標志性的樂懷之笑,道,“人與人的聯系就是那么微妙。”
“誠然如此啊!”我感慨。
“這是您女朋友?”司機大哥開車以后,看著車內后視鏡,不忘來了一句,“很漂亮嘛,您小子可真有福氣!”
聽到這兒,我默默然不敢出聲。
沒想到河莉也默默然地,沒有出聲。
忽然間我的心跳一直加速,在這所有的默默然中,我好期盼河莉繼續不要出聲,繼續默認。
虛晃的幸福感在我的心頭持續了好一陣,然后我才主動找話題問河莉,“回學校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河莉看了我兩三秒,回答:“可以呀,反正下午也沒別的事。”
“就你宿舍樓樓下附近的那個小花園如何?”我繼續問。
“嗯,好的,”河莉輕輕笑了一下,“那我也正好可以先上去宿舍放好行李。”
我說:“確實可以這樣。”然后一個傻笑。
接著計程車直達學校大門,司機大哥一如既往很有禮貌地請我們下了車。
我與河莉一起漫步走向了她的宿舍樓。
一路上偶然有說有笑,頗有兩人似乎已經在一起了的這種錯覺——仿似時間靜止停留,到處都是她的味道。
到她宿舍樓了,我看著她上去,隨后我便自己一個人在樓下等待。
抖了抖身上的沖鋒衣,走到較樓梯口更遠一些的地方,點著了一支煙。
摸了摸口袋里提前準備好的禮物,緩緩地長長地將手中煙深吸了一口……
十五分鐘之后,我再次看到了河莉。
她把加絨大衣換成了另一件薄一點的夾克外套,除了牛仔褲之外鞋子也換了一雙(之前是白色運動板鞋,現在是皮質淡綠色平跟)。
她的雙眼依然炯然美麗,她的腳步依然平穩自信,她依然微笑著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精靈,當她朝我走來,我的心就像遺落在沙灘的一個皮球,愛意隨著潮漲,化成浪濤,化成一聲一聲不停歇的狂潮,拍打著它,又拍打著它……
“是還有什么話想要跟我說嘛?”河莉走到我的眼前,兩手插進了夾克外套。
我說:“昂。是有一些。”
“好啊,那我們去小花園那邊找位置坐著聊吧。”河莉倒是一點也不緊張生分,如同平常一樣落落大方。
“最好不過。”我如是說。
去往小花園的路上,我假想了一百種開口方式,想要給她最完美的告白。
可我徒勞無功,感覺哪一種都不是我。想要說的話太多,完全梗在了喉嚨。
“唔?到了,”更沒想到的是,河莉剛走到小花園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以后就直奔主題,“你說吧。”
我站著,看著她。
不下于五秒鐘的出神。
然后低頭從懷中取出我的禮物,遞給她。
在她準備打開禮物的同時,我側身坐下來靠在了她的旁邊。
“送我的?”河莉淺淺而笑,“是什么呀?”一邊問一邊拆開禮物盒子。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以及她的手。
等她從盒子里把那條銀手鏈拿出來的時候,我才說:“感覺做工很精致,挺適合你的,所以想著買了送你。”
“嗯,確實很好看的,”河莉用兩根手指捏住手鏈的一端,把它舉高,對著陽光,“還有兩顆小小的紫色水晶……”
“你能喜歡,那我就放心了。”我說。
“嗯。”河莉重新把手鏈放回小盒子里,然后把整個小盒子拿在手上,問我,“所以,話也說完了?”
“當然是未曾說完的,”我感覺她好像很知道我想要說些什么的樣子,于是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直接問她,“如果我現在給你一個正式的表白,你會接受我嗎?”
河莉望著我的眼睛十余秒,沒有馬上作答。
接著,她轉過頭,看著她的正前方。她說:“說實話,我不知道。而且,你這種為自己留余地的問法就很不真誠,意思是如果我回答不接受,你就不準備給我一個正式的表白了,對嗎?”
我當然知道這種方式不夠真誠,但為了保護自己,我想退場也不至于那么狼狽。
“不,我現在就表白你。”我最終選擇堅定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女孩,我喜歡你,甚至到了日漸癡迷的程度,你已左右我生活的節奏,我連呼吸都是在想著你,滿腦子都是你,也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很好很好地去珍惜你去愛護你,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可以嗎?”
“沒有單膝下跪,也沒有屈尊卑微,你的語氣很平和毫無跌宕嘛。”河莉聽完我的告白后,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狠心拒絕或是慟哭感動,反而像剛看完一場套路稀疏平常的偶像劇那樣,第一時間給出的對內容的評價。
“所以我再講得生動富有感情一點,你就能同意的,對嗎?”我只好戲謔。
“你要是能再一字不漏地重新說一遍,我就同意你。”河莉說。
“果真?”
“果真的。”
可是,臨時而起的緊張措辭又怎能像在文檔中打字那樣可以復制黏貼,毫無錯漏呢?
在她要我重新說一遍的那一刻,我其實心里猶豫了——
能完整復述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只是,我始終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是考驗我呢,還是壓根一點都對我沒感覺。
“如果是帥陽,你會讓他重新再說一遍嗎?”我終于問出了自己心底那個最大的疑問,“你喜歡的是他,對吧?”
河莉在此時,眼角也終冒起了一抹淡淡的淚花,平靜了一下,她說:“對,一開始是喜歡的,第一眼就很喜歡,可是后來,到現在,應該是不喜歡了。”
我沒有說話。
河莉緩了一口氣,看著我說:“你要明白,追我的,根本就不止你一個,誰知道你們男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說不定都是玩玩的而已。”
“我可不是玩玩的而已!”我想說,我是超級認真的。話到嘴邊,我又憋了回去。
“你每天跟帥陽混在一起,難道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他的身邊多少女人我能猜不到嗎?甚至有時候跟你聊天我都覺得很失望,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就很讓人討厭!”河莉如是說著,乃至感覺有些氣急敗壞。
“我……”我好像有所明白了。
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不確定,但也因為可挑選的對象完全足夠,所以缺我一個似乎也未嘗不可。
人處在不同的位置,真的就會有TA身處在那個位置上的說話權,男女皆不例外。
既然不是第一首選,就只能爭奪,這就是現實。
“雖然如此,那也不是完全討厭你,就像今天一樣,倘若真的不想給你機會,我不會跟你現在一起坐在這里。”河莉到底是人間清醒,又像是人間迷茫,她繼續看著身前的遠方,對我說,“更何況,我也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我先是有所沉默,然后我說:“肯定是完美的啊,無論如何,它就是完美的。就像月亮,一個月我們最多只能看到它完美地圓一次,那它終究也是完美的,再無可挑剔。”
“確定不是一時沖昏了頭腦?”河莉寞然淡笑,“月亮是只可遠觀之物,你登上去試試?在上面看到的,一定是千瘡百孔吧?”
“不曾登月的人在嘲笑勇于想去登月的人?”我反笑,“一生人之中,哪怕有一次機會能夠登月,站在那上面,即便月亮的本質是千瘡百孔的,也是另一種殘缺之美吧!”
“你是懂美學的。”河莉牽強地為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是不是聊得有點遠了,”我回過神來說,“要不咱倆就試試看嘛,好不好。”
「要不就試試看嘛,好不好」,說這話的我與說這話的里奈,在這一刻,竟奇妙地心靈共振了——到底是有多不夠底氣,才能說出這么軟綿綿的企求。
“怎么試?”河莉問,“試了出事怎么辦?”
“什么叫「出事了怎么辦」?「出事」是指你會愛上我嗎?愛上我,你有那么委屈嗎?”我道,“抑或說,你根本就不想去嘗試喜歡我,我有那么差勁嘛?”
“也不是差勁啦!”河莉似乎是想反駁我,但又貌似生怕我得了便宜反傲嬌,于是她止住話端,“總之你想怎么認為都是無所謂的。”
“實在是不能答應和我在一起?”我道。
“急什么嘛,我又還沒想好!”
“哦,給你一分鐘時間?”
“看吧看吧,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又來了。”
“兩分鐘?”
“喂!不是多少分鐘的問題好吧?”
“那請問是什么問題呢?”
“少一個契機啊,氛圍感都沒有,哪有你這樣找女朋友的?”
“原來如此。”總算被我套出一點希望來了。看著河莉,我驀地覺得我對她的癡迷完全不無道理,甚至理應如是——
「在種種不確定的情況之下,她還能摻雜著不少的賭博成分寄望在我身上,那就是對我最好的回應。不是完全對我沒感覺,而是怕萬一對我有感覺了,自己輸得一塌糊涂。」
眼看天色漸沉,我凝視著她的側臉,落日的余暉將之映照,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她臉頰上細小細小的絨毛在微微微微地隨著軟風以難以捕捉的姿態,動一下,停下來,又動一下,又停下來,恰似一江的春水,暗潮一回又一回地在我心間蟬聯涌動。
而這一次,我覺得,我好像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