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S城家中。第一件事情我就去趴倒在了床上。
一動不動。疲累得很。
十分鐘后,我在想,那些潔癖癥患者,一定不能忍受從外面回來沒有洗澡就直接跳在這上面吧。
至于進門前是不是首先要掏出消毒噴霧噴一下自己的手再開門,還是全身噴一遍再進,這些什么的,就暫且不說好了。
那他們進門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用薄膜袋套腳再踩地板?直接去沖涼房洗澡?還是說先捏著鼻子大掃除家里一遍?
當然,還得看潔癖的嚴重程度。倘若是中度或輕微的,可能只是先去洗十遍八遍(或者更少)的手和臉就可以了,也未可知。
如此思考,并非歧視或是別的,我只覺得人一旦染上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癥就會把自己折磨得很累很累。單是想象,就覺得很可憐。
半個小時后。
我從床上掙扎起身。
拍干凈床單,然后去找了一瓶不知有沒有過期的消毒噴霧,在我趴過的位置上噴了整整三輪……
最后,站在床邊看著那個地方發呆了好久,并試圖進入潔癖癥患者的內心世界感同身受。結果,終歸一無所獲。
回過神來,這才走出陽臺去抽煙。
沒多久,我媽就喊我吃晚飯了。
因為下雨的緣故,所以這吃完了晚飯之后我哪也沒去。
我爸顏開景不知是去釣魚了還是干嘛,總之晚飯過后就不見了人影。
我媽則一個人嗑著瓜子在客廳里看她的那個叫什么傳的宮斗劇(應該是宮斗劇,反正里面的人無論男女,講話都陰陽怪氣的,著實讓人起雞皮疙瘩)。
洗完澡無聊的我,又躲回了自己的房間,去陽臺上繼續抽煙。
一眼望去樓下。樓下在雨中穿行的行人也不過一個,兩個。
之后手機響起。
是李焰。他問我回來S城了沒有。我回答他,今天剛到。
接著他就邀我這些天找個機會見面。我說好啊。
剛掛斷。
手機又響了。
我一看。這回變成了我爸顏開景。
我說:“景哥,有何關照?”
他說:“現在悄咪咪地下來樓下士多,別讓你媽知道是我喊你。”
我說:“哦,好。咋那么鬼鬼祟祟的?”
他說:“你懂啥。趕緊下來就對了。”
我說:“好吧。”
于是換了身可以出門的衣服,我就跟我媽說出去玩了。我媽叫我帶傘。我糾結了一下,最后還是裝模作樣地隨手拿了一把就走了。
是嘛,就去樓下的士多店,帶傘也沒有任何作用。但也總不能讓我媽發現我就在樓下和我爸秘密集合吧。
我爸也真是的,這操作,整得像諜戰片一樣一樣的。
到了士多店(注意,此士多位置相對比較隱蔽,非在電梯口附近,而是需要繞過單元樓大半個圈,最后拐進一條裝有頂棚的半封閉小巷),我見到了我爸。他就正坐在門口的一張圓桌上吃著花生米喝著養樂多(真是養樂多來著,我完全沒有看錯——他本人是滴酒不沾的)。
我說:“哈哈哈!要不要那么墮落?一個人躲在這里喝奶!”
顏開景就說:“你懂什么?這叫真男人。說不喝酒,就是不喝酒。”
“是是是。”我一邊拉凳子坐下,一邊說道,“所以,是有什么秘密不能在家里說的嗎?”
“也不是不能在家里說,”顏開景把一顆花生米送進了他自己的嘴里,道,“你不是抽煙嗎?怕一時半會兒聊不完你忍不住要抽。被你媽發現還不罵你一頓啊?”
我有些錯愕。
道:“您咋知道我抽煙的?”
“嗤!高中你畢業那會兒我就知道了!還真當我瞎啊?不想揭穿你而已,畢竟你也大了,總要面子不是。”顏開景此時倒是把話說得輕輕松松地,一點也沒少見多怪的樣子。想必他是覺得事情過去了那么久,現在再說起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我若有所思般地抓起一顆花生米,也送進了我的嘴里。吃完。然后才說道:“昂。確實是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抽煙)的來著……”
“上大學也談女朋友了吧?”五秒鐘后,他轉而看著我的眼睛,并說,“不用瞞我。”
我又抓起一顆花生米,苦笑著回應他道:“是談了一個。但分了。”
“很迷茫吧?”顏開景也不再看我,而是專注著吃他的東西。
“多少有點吧,”我說,“但現在似乎……好很多了。”
“年輕就會迷茫,這是很正常的。沒有誰的青春不迷糊,也沒有過不去的坎。記住爸的話,不要想太多就行。”
“哦。知道了。”
“想聽聽你爸和你媽年輕時候的故事?“顏開景繼續跳躍著他的話題,“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和你講過吧?”
“是沒講過。”我忽然又饒有興致了,“那情圣說說看,當年是怎么把我媽弄到手的,嘿嘿!”
“嗨!什么鬼情圣。我們那年代,哪有你們這一代花里胡哨的。就一個字,「專心死纏爛打」。”
“呃。您好像說了很多個字……”
“就一個字啊,「專心死纏爛打」的「專」啊。”
“哦。”我聳聳肩,表示也無所謂,“然后呢?”
“記得,那是在一個秋天的午后……”然后顏開景便忽然抬頭四十五度角望向了他的斜上方,并仿佛瞬間陷入了很久遠很久遠的回憶當中。他眨了一下眼睛,繼續說道,“那時,我還在一家餐館里當服務生。你媽媽還是個學生。準確地說,她是一個一眼看過去就很清澈(愚蠢、容易騙)的女大技校生。畢竟當時她還穿著校服……”
我磕著花生米,嘿嘿一笑。
“她對我說,「啊,給我來一份這里的招牌快餐吧」。我笑著對她說,「招牌就是招牌,快餐就是快餐,可能沒有您說的招牌快餐喲」。接著她瞬間就臉紅了。我就趕緊對她說,「您說的是這里最好吃的快餐吧」。然后她就點著頭說,「是……是的……就來那個,一……一份……」。你別說,那一瞬間,我覺得你媽她簡直可愛極了……”
“嘿嘿嘿!”
“照你們現在比較流行的話來說就是:那一刻,我連我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名字都差點想好了。所以,當然是不能輕易放過她的呀。你說對吧,呵呵!于是等你媽媽吃完了的最后,我對她說,「我之前是您這間學校畢業的呢,說起來我還是您的師兄」。我當然是胡說八道的,她就還真的信了。于是這一走,她以后再來,每回都喊我師兄。”
“的確,我媽看起來就是一副腦子不太靈光的樣子……”
“呵呵呵!那可是你媽呀,怎么說話的,沒大沒小……”
“嘿嘿!再然后呢?”我期待后面的故事。
“再然后不就是她來,我就各種制造機會跟她說話唄,然后又各種騙她說哪個哪個促銷哪個哪個半價哪個哪個什么時候來就免費啥啥啥的……總之就是變相地各種請你媽媽吃東西吃飯。”
“她這也沒發現貓膩?”
“最后肯定是發現了的嘛,再笨的人一直平白無故地受恩惠,肯定也能遲早發現問題不對嘍。”
“所以接著我媽就被您的真情所打動了?”
“哪有那么簡單來著,”顏開景又喝了一口養樂多,道,“女孩子不得矜持一點嘛。你媽媽知道了我對她有意思以后就不來了。聽她后來說的意思就是,當時害怕極了,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哈!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每天下班了以后就去她學校門口蹲她啊。說起來,那時候是真的有毅力。蹲了我整整半個月才給我蹲到了你媽媽。我就上前對她說,「姑娘,不要害怕,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哈哈!不會吧不會吧?您請她吃東西那么久,居然連名字都不提前問一下!”
“那時候有問過的,她不肯說。后來就沒問了,想著有的是機會,誰知道她突然就不來了……”
“唔……”我托著下巴,繼續傾聽他們的愛情故事。
“我們那個年代不是流行電話亭嗎?哪有現在人手一部手機那么方便。這之后我又每天去攔她,說盡了許多的好話,死纏爛打的,這才要到了她的聯系方式。而所謂的聯系方式就是她宿舍樓下電話亭的電話號碼,哈哈!這回憶起來真是美好啊……兩個人經常就這樣超級不方便地跑來跑去聊了好多好多個日日夜夜……”
“天吶,我這才知道我媽嫁給了愛情。景哥,你這隱藏得好深哇……”
驚羨之余,話到此處。我煙癮果然犯了。并有點想掏煙。
與此同時,顏開景面對我的感慨只是微微一下苦笑。
他說:“那你覺得你爸我為什么突然跟你說這些陳年往事?”
我搖搖頭,表示并不能準確揣度到他的用意。
把手放在口袋里,我說:“不好意思景哥,得在您面前抽煙了……”
“抽吧。”顏開景伸手就去拿花生米,眼睛沒有看我。想必是不想讓我覺得太尷尬,故意放松著他的姿態。
把煙點上,我朝我的右手邊輕輕吐了一口,也不好吸得太放肆。
“是因為我想告訴你,你長大了,想愛就大膽去愛,但是呢,情債是最難還的,”顏開景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重新開口,“你爸我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我說:“呃?”不明白他又是什么意思。
只見他先是正襟危坐,十指交叉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然后才是認真地對著我說道:“是,沒錯,你媽當年確實是嫁給了愛情。開頭的那幾年我也是心中只有她。可這人啊,慢慢變得有錢一點就飄了。做生意風生水起,喝酒啊抽煙啊、酒局啊飯局啊什么的各種,那是源源不斷地來。甚至還沉迷女色去了,活脫脫一個花前李尋歡似的。今天也不怕你笑話,你爸我就把話全講開了。那些年對不起你媽的事也不是一件兩件……直到有一天我清醒了過來,才發現最難能可貴是初心!你媽媽那么愛我,我竟這樣對她……”
聽他說完,我既震撼又默然無語。也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確實有那么些年總是時常見不到我爸,就聽我媽說他忙著做大生意呢,多也不說。
后來的突然有一天,他就像變了性子似的,天天著家,再沒見他喝酒也再沒見他抽煙過了。又過了幾年之后,他居然又迷上了釣魚……
總之,印象中的他,行事詭秘。我也從小到大一直不是很了解他。
以致于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就總喜歡直呼他的大名,就是因為親子關系這一塊也沒想象中的那么親密,我這么做也只是試圖挑戰他的底線罷了。
但父子終究是父子,這一層關系是沒辦法改變的。高中開始他就特別關心我特別對我好了,這幾年來,我也漸漸地跟他有了更多的話說。
只是唯一沒想到的,是今天,他可以對我坦誠到這種程度。
“所以您現在是在還我媽的情債,什么都聽她的了?”我說。
“不止是你媽媽的情債,還有,跟你之間的父子債。”顏開景說,“謝謝你,忽略你成長的那么多年,你都沒有恨我入骨。”
“說哪的話呢,”我惟其坦率一笑,扔掉煙頭,“您當年也很迷茫,不是嗎?就不要怪罪那個少年了,大叔。都過去了,繼續對我媽好點就行了……”
“可以啊,好小子。原本是想教育你來著,你倒雞毛令箭反客為主了……”顏開景又是一聲苦笑。
我說:“您不就是怕我步你后塵嘛,我不會的……”
“既是如此,那誠然是好。”顏開景最后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