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因為他沒有錢?還是因為他快死了?這難道是他的錯嗎?
想通了這一點,蘇心悅反而鎮定了下來。
她走進臥室,打開衣柜,換好衣服,走到鏡子前。鏡中的女人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不再是那個被嚇破了膽的小女孩。
她化了個淡妝,用遮瑕膏仔細蓋住了眼下的青黑,又涂了層豆沙色的口紅,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個奔喪的。
一切準備就緒,她拿起車鑰匙和包,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充滿了趙子宇氣息的房子,然后向著自己的車子走去。
她一腳油門踩下,白色的轎車匯入車流,朝著市中心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
她來到病房門口,虛掩的門縫里透出光亮。她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既擔憂又乖巧,然后輕輕推開了門。
預想中死氣沉沉的畫面沒有出現。
房間里很安靜,醫療儀器的滴滴聲平穩而有節奏。母親趴在床邊的椅子上睡著了,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衣服,側臉憔悴,眼角依稀能看到淚痕干涸的印子。
而她的父親,那個據說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此刻正半靠在病床上,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玩手機。
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專注得像是在批閱什么重要文件。
蘇心悅站在門口,有一瞬間的怔愣。這場景的沖擊力,比母親那幾十個未接來電和聲嘶力竭的咆哮加起來還要大。
她感覺自己像個沖進火場卻發現只是一場煙霧演習的消防員,荒唐又可笑。
心底那點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愧疚,瞬間就蒸發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被愚弄的憤怒。
她走進去,高跟鞋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趴在床邊的母親動了動,卻沒有醒。床上的蘇建國聽到了動靜,抬起頭,看到是她,緩緩摘下了老花鏡,將手機屏幕按熄,隨手放在了床頭柜上。
他的動作不緊不慢,眼神平靜地落在她臉上,那是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爸,你現在感覺怎么樣?”蘇心悅走到床邊,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刻意練習過的關切。
蘇建國看著她,從頭到腳地打量。她的妝容,她的衣著,她手里那個價值不菲的包。
他看了很久,久到蘇心悅臉上的擔憂都快掛不住了,才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
“還死不了。”他開口,聲音因為一夜的折騰而有些沙啞,但字字清晰,“你是不是很失望?”
這話說得又冷又硬,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插過來。
蘇心悅的臉色白了白,心頭火起,嘴上卻委屈地辯解:“爸,你怎么能這么想我呢?我是你女兒。”
“我女兒?”蘇建國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輕笑一聲,胸口因為笑而起伏了一下,牽動了傷處,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我女兒會盤算著怎么把我那點養老錢,拿去給你那個‘恩人’續命?我女兒會在我搶救的時候鬼影子都見不到?
你媽一個人在外面守了一晚上,你作為女兒難道不知道替換一下嗎?還是說我的女兒就是這樣的人?”
養老錢?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她下意識地否認,聲音比剛才弱了三分,眼神開始閃躲,“我什么時候說過動你養老錢了……”
“誤會?”蘇建國直接打斷了她,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
“一個來路不明、身患絕癥、連自己都養不活的男人,讓你神魂顛倒到連自己的親生父親的家產都算進去的人,還要我怎么說。
蘇心悅,我跟你媽是把你養得太天真,還是養得太愚蠢了?”
他撐著床沿,似乎想坐直一點,但力氣不濟,又緩緩靠了回去。即便如此,他身上那股父親的氣勢依舊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不是來路不明,他是我的大學校友。“蘇心悅爭辯道,”還有,我沒有算計你!我只是……”
“你只是覺得我老了,頑固不化,思想陳舊,配不上跟你談論你那高尚偉大的恩情或是愛情,對不對?”蘇建國冷冷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們反對,就是因為他窮,因為他快死了,是我們勢利,是我們冷血,是我們不懂你和他的情比金堅?”
每一個字,都精準地踩在了蘇心悅的心事上。她確實是這么想的。
被說中心事的難堪和被揭穿的惱怒交織在一起,讓她脫口而出:“難道不是嗎?!
你們就是嫌棄他!從一開始就帶著偏見!如果他家財萬貫,身體健康,你們還會是這個態度嗎?!”
“會。”蘇建國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一個正常的人,決不會讓一個有婚姻的女人給他生娃,只有心不正的人才會妕,所以我也絕不會讓你跟他在一起。”
蘇心悅徹底愣住了,她沒想到父親會把話說得這么絕。
“為什么?他生命無多,他讓我給她生一個孩子怎么了?你們為什么就不能體諒一下呢?”她不甘心地追問,聲音已經帶上了尖銳的質問,
“他除了這個事,其它地方到底哪里不好?他對我很好!比你們任何人都好!你們憑什么這么對他?!”
“比我們任何人都好?”
蘇建國重復著這句話,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怎么組合在一起。他眼中的銳利和怒火,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只剩下濕漉漉的、灰蒙蒙的疲憊。
他靠在床頭,整個人仿佛都陷了下去,連帶著那股當父親的氣勢也一起垮塌了。
他看著蘇心悅,眼神里沒有了審判,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困惑和痛心。
“是啊,我們怎么能比得上他呢?”他輕聲說,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你八歲那年半夜發高燒,燒到四十度,我和你媽穿著睡衣就往醫院跑,幾公里路,我背著你,你媽在旁邊哭。那時候,趙子宇在哪兒?”
“你畢業了,不想上班,說要創業。我和你媽把面子都不要了,到處給你借錢,給你開了公司,幫你跑關系,拉業務。
你媽怕你壓力大,天天給你燉湯送到公司,公司的員工都認識她,喊她‘靚湯阿姨’。那時候,你那位對你‘最好’的恩人,又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