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顯那充滿惡意和嘲弄的話語,如同滾燙的砂礫砸在棚戶區沉悶的空氣里。哄笑聲短暫而刺耳,隨即被更沉重的絕望和麻木所吞噬。李三槐的頭垂得更低了,枯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那每一句刻薄的譏諷都化作了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角落里的小女孩死死抓住爺爺的衣角,大眼睛里滿是恐懼。
趙清真卻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由那名為“輕蔑”的濁浪拍打。他平靜的目光越過周世顯得意洋洋的臉,掠過那寶光瑩瑩的螭龍玉雕,最終落在巷口外那些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的看客身上。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期盼,只有被苦難磨平棱角的死寂。那尊價值連城的“祥瑞”,于他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世界里遙不可及的幻夢,遠不如一口渾濁的井水來得真實。
“老丈,”趙清真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雜,只傳入李三槐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信我。召集人手,帶上能挖土的家什,去土地廟后。”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李三槐內心的掙扎與絕望,“生機在地下,不在云端。”
李三槐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對上趙清真那雙古井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的眼眸。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戲謔,沒有半分動搖,只有一種沉靜如山的、令人莫名心安的篤信。昨日這道士扶起他時的力道,那無視周家公子威勢的從容…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火苗,在他早已冰冷絕望的心底,被這眼神重新點燃了。
“俺…俺信您!”李三槐的聲音干澀沙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看巷口那耀武揚威的隊伍,轉身對著棚屋里幾個同樣面有菜色的鄰居嘶聲喊道:“二夯!黑蛋!老和尚!抄家伙!跟俺走!去土地廟!道長…道長說地下有水!”
棚戶區死水般的沉寂被這嘶啞的呼喊撕開了一道口子。被叫到名字的幾個漢子,有的茫然,有的驚疑,但看到李三槐臉上那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神情,又看看門口那個負劍而立、氣度沉凝的道士,一種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驅使著他們。鋤頭、鐵鍬、甚至幾根削尖的木棍被飛快地抄在手中。沒有多余的言語,七八個枯瘦卻爆發出最后力氣的漢子,在李三槐的帶領下,跟著趙清真,低著頭,沉默而迅疾地從巷口的另一側擠出人群,向著城外那座廢棄的土地廟方向奔去。他們佝僂的背影,帶著一種悲壯的、近乎逃亡的決絕,與巷口那華麗招搖的隊伍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哼!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貨!真去挖泥巴了?”周世顯騎在馬上,看著那群消失在塵土中的背影,嘴角的譏諷幾乎咧到了耳根。他得意地環顧四周,享受著眾人(至少是他認為的眾人)投來的敬畏目光。“看到沒?愚昧!放著通天的祥瑞不信,偏要去干那注定徒勞無功的苦力!等著吧,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像狗一樣爬回來求我!”他志得意滿地一揮手,“走!恭迎祥瑞回府!”
鼓樂聲再次喧囂地響起,步輦抬起,玉螭龍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暈。周家少爺的隊伍,如同一條披著華麗鱗片的毒蛇,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招搖而過,留下身后一片更加深重的死寂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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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廢棄的土地廟。
白日的酷熱在這里似乎更加肆無忌憚。破敗的廟墻在烈日炙烤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倒塌的梁木散發著朽木特有的、帶著絕望氣息的焦糊味。干裂的地面踩上去硬邦邦的,揚起嗆人的粉塵。
趙清真站在昨日感應最強烈的廟后角落。歸塵劍并未出鞘,只是劍尖斜斜指向地面。他閉目凝神,指尖掐訣,一縷精純的龍門真氣順著指尖無聲地滲入腳下的土地,如同最靈敏的根須,循著昨夜開陽星藍石感應的軌跡向下探去。真氣穿透干燥堅硬的上層土殼,深入數丈后,那股熟悉的、沉凝浩瀚的涼意再次清晰地反饋回來,帶著大地深處水脈特有的、生生不息的脈動。位置精準無誤。
“就是這里。”他睜開眼,指著腳下被浮土和朽木覆蓋的地面,聲音沉穩,“以此點為中心,掘開。”
李三槐和跟來的七八個漢子,看著眼前這片除了破敗荒涼別無他物的角落,再看看趙清真指著的、毫無異狀的地面,眼中都閃過一絲疑慮和茫然。挖?在這鳥不拉屎的破廟底下?真能有水?但箭在弦上,李三槐那點被逼出來的孤勇支撐著他。
“挖!”李三槐嘶吼一聲,像是給自己打氣,掄起手中豁了口的鋤頭,狠狠地刨向趙清真所指的地面!
“鐺!”
鋤頭撞在堅硬的地表,只刨起一小塊干硬的土坷垃,震得李三槐手臂發麻。其他漢子見狀,也紛紛揮動簡陋的工具。一時間,鐵器撞擊硬土的“鐺鐺”聲、沉重的喘息聲、汗水滴落蒸發的嗤嗤聲,在這死寂的破廟里沉悶地回響。塵土飛揚,嗆得人睜不開眼。
進展極其緩慢。地表層的土石異常堅硬,混雜著碎磚爛瓦,每一鋤下去都異常吃力。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汗水很快浸透了漢子們本就襤褸的衣衫,順著他們深陷的眼窩、干裂的嘴角流淌,滴落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消失。不過小半個時辰,幾個年紀稍大的已經氣喘如牛,動作明顯慢了下來,眼神中的那點希冀之光在體力的快速消耗和眼前毫無進展的絕望中迅速黯淡。
“三…三槐叔…”一個叫二夯的年輕漢子扶著鐵鍬,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淌,“這…這挖到猴年馬月啊…底下…底下真有水嗎?俺…俺快不行了…”他聲音發虛,嘴唇干裂起皮。
李三槐自己也累得直不起腰,看著腳下那個只挖下去不到一尺深、連點濕氣都沒有的淺坑,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望向趙清真。
趙清真一直靜靜站在旁邊,目光沉凝地注視著挖掘的進度。他并未催促,也未曾動手幫忙,仿佛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當二夯說出那句話時,他緩緩抬起了手。
“停。”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所有疲憊不堪的漢子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茫然地看向他。
趙清真走到那個淺淺的土坑邊,蹲下身。他沒有去碰那些工具,只是伸出右手,五指張開,懸停在坑底干燥的泥土上方一寸處。他閉上雙眼,口中默誦《清靜經》真言,周身氣息陡然變得沉凝而內斂。一股無形的、精純渾厚的龍門真氣自丹田升起,循著玄奧的經脈流轉,最終凝聚于掌心勞宮穴。
只見他掌心處,似乎有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氣旋緩緩流轉。一股無形的、帶著大地厚重氣息的波動,以他的掌心為中心,無聲無息地向下滲透!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塵土飛揚的場面。但坑底那幾個漢子卻同時感到腳下的土地,似乎極其輕微地、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緊接著,一陣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沙沙…簌簌…”聲,從更深的地下傳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土層深處被這股力量輕柔而堅定地推擠、排開!
趙清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也微微有些發白。以真氣強行震蕩、疏導深層土石結構,使之松動易于挖掘,這并非易事,極其耗費心神與真元。片刻之后,他緩緩收掌,睜開雙眼,眸中神光微斂。
“現在,再試試。”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沉穩。
李三槐和漢子們驚疑不定地看著坑底。似乎…沒什么變化?二夯遲疑地舉起鐵鍬,對著剛才還堅硬如鐵的位置,試探性地用力一插——
噗嗤!
一聲沉悶卻明顯不同的聲音響起!鐵鍬的尖端竟然輕而易舉地沒入了泥土之中,直沒至柄!仿佛插進了一塊濕潤的豆腐!
“啊?!”二夯驚呼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感。
“我的老天爺!”李三槐也瞪大了渾濁的雙眼,猛地撲到坑邊,用手瘋狂地扒拉著坑底的浮土。被趙清真真氣震蕩過的土層,變得異常松軟濕潤!剛才還堅硬無比的土塊,此刻用手一捏就散!一股清涼的、帶著濃郁土腥味的氣息,從被翻開的泥土深處撲面而來!雖然還看不到水,但這股氣息,這松軟的觸感,與之前那干硬灼熱的地表截然不同!
“挖!快挖!真有門道!”李三槐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嘶啞中帶著狂喜的哭腔。巨大的希望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所有漢子的疲憊和絕望!
“有救了!有救了!” “道長神了!” “快!使勁!”
無需再多言,七八條漢子如同打了雞血,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鋤頭、鐵鍬揮舞如風,松軟的泥土被飛快地掘開、拋出。坑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延伸。汗水依舊在流淌,塵土依舊在飛揚,但此刻每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熾熱的希望之火,沉重的喘息聲里也充滿了力量!
趙清真退后幾步,靜靜地看著。歸塵劍在他背上,劍格處的開陽星坎水藍石,在正午的烈日下,似乎又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幽光。他微微閉上眼,調息著方才消耗的真氣。他能清晰地“聽”到,隨著坑洞的加深,那來自大地深處的水脈脈動聲,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如同沉睡巨獸漸漸蘇醒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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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聚寶軒。
此處是周世顯專門陳列珍玩、接待貴客的所在。軒內布置極盡奢華,紫檀木的博古架上擺滿了各色古玩玉器,墻上掛著名家字畫,地面鋪著厚實的波斯地毯。此刻,軒內熏香裊裊,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那尊三尺高的羊脂白玉“螭龍吞云”被供奉在正中最顯眼位置的一張紫檀雕花供案上,下方鋪著明黃的錦緞。玉螭龍在柔和的光線下流光溢彩,龍口處似乎真有氤氳水汽繚繞,更添幾分神秘。
周世顯一身簇新的月白錦袍,斜倚在鋪著軟墊的酸枝木太師椅上,志得意滿地接受著幾位府城富商和一位身著五品官袍者的吹捧。他手中把玩著一只宋代鈞窯胭脂紅茶杯,眼神不時瞟向那尊玉雕,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周公子真是大手筆!如此祥瑞,世所罕見!定能感動上蒼,普降甘霖!”一個胖富商諂笑著拱手。
“是啊是啊!此乃萬民之福!周公子心系蒼生,功德無量!”另一個富商連忙附和。
那五品官員也捻著胡須,點頭贊道:“世顯賢侄此舉,實乃大善!待甘霖降下,本官定當上奏朝廷,為賢侄請功!”
周世顯矜持地擺擺手,嘴角的笑意卻怎么也壓不住:“諸位過譽了。不過是盡一點綿薄之力罷了。只要蒼天有感,降下甘霖,解我河南府萬民倒懸之苦,區區銀錢,又算得了什么?”他語氣慷慨,仿佛昨日斥責老農、譏諷道士的并非他本人。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匆匆走進軒內,在周世顯耳邊低語了幾句。周世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變得陰沉起來。
“什么?還在挖?那群蠢貨還沒累趴下?”他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惱火,“那個野道士也在?”
“是…是的少爺。”家丁小心翼翼地回答,“小的遠遠盯著,他們…他們好像挖得挺快…而且…而且那破廟后頭,似乎…似乎真有點不一樣了…”
“不一樣?”周世顯嗤笑一聲,將手中的茶杯重重頓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咔”的一聲脆響,嚇得幾位富商和官員一哆嗦。“能有什么不一樣?挖出閻羅殿了不成?一群泥腿子,加上個裝神弄鬼的野道,還能翻了天?”他站起身,煩躁地在軒內踱了兩步,那尊寶光瑩瑩的玉螭龍映在他眼中,卻似乎失去了些許光彩。
“少爺,”另一個心腹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湊近一步,低聲道,“要不…小的帶幾個人過去,把他們轟走?免得他們在那兒瞎折騰,擾了祥瑞的清靜,沖撞了祈雨的誠心…”
周世顯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盯著供案上那尊玉雕,又想起趙清真那張平靜得可恨的臉,還有那群泥腿子離去時那悲壯決絕的背影。一股無名邪火直沖腦門。
“轟走?”他冷笑一聲,聲音帶著戾氣,“太便宜他們了!既然他們不信祥瑞,只信蠻力挖泥巴,那就讓他們挖個夠!挖到死!”
他猛地轉向管家,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光芒:“去!把庫房里那張‘引雷符’給我拿來!就是去年花大價錢從龍虎山張天師那里求來的那張!”
管家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少…少爺!那…那可是引動天雷的符箓啊!威力莫測,張天師說過,非生死關頭,萬不可輕用!而且…而且此地并非荒山野嶺,萬一…萬一引雷劈下,傷及無辜,或者…或者毀了祥瑞…”
“閉嘴!”周世顯厲聲打斷他,臉上是瘋狂而扭曲的自信,“什么傷及無辜?那幾個泥腿子和野道,死不足惜!至于祥瑞?”他指著玉螭龍,“有上古神物在此,區區引雷符的些許雷氣,正好助長其溝通天地之威!說不定還能提前引動雨云!快去拿來!本少爺今日就要讓那些不信邪的蠢貨開開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仙家手段!讓他們知道,在真正的‘道’面前,他們那點挖泥巴的力氣,就是個屁!”
管家看著周世顯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癲狂的眼神,冷汗涔涔而下,卻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應道:“是…是,少爺。”他顫抖著退下,腳步虛浮。
軒內的富商和官員們面面相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周世顯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瘋狂戾氣震懾住了。悠揚的絲竹聲不知何時已停下,氣氛變得異常壓抑。只有那尊玉螭龍,依舊在供案上散發著溫潤的光澤,龍口處的云氣似乎也凝滯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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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后。
時間在枯燥而充滿希望的挖掘中流逝。夕陽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也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但坑洞旁的人們卻渾然不覺疲憊。
深坑已經掘下去近兩丈!越往下,土層越發濕潤松軟,甚至帶著明顯的涼意。那股濃郁而清晰的、屬于地下水的土腥味,已經彌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濃烈,如同生命的氣息,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坑壁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在殘陽的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光。
“出水了!快出水了!”李三槐趴在坑邊,激動得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地大喊。他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撫摸著坑壁上那些冰涼濕潤的水痕,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珠寶。
坑底的幾個漢子更是如同瘋魔了一般,手上的動作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鐵鍬每一次插入,帶起的泥土都帶著明顯的濕痕。二夯甚至扔掉鐵鍬,直接用手去扒拉坑底中心最濕潤的泥土!
“噗嗤!”二夯雙手猛地插入一片松軟泥濘的土里,用力向上一掀!一股渾濁的、帶著大量泥沙的水流,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地龍吐息,猛地從那個被他扒開的缺口噴涌而出!雖然渾濁不堪,但那嘩啦啦的水聲,在此刻聽來,簡直如同仙樂!
“水!是水!真出水了!”坑底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吼叫!漢子們不顧泥水飛濺,瘋狂地用手去接,去捧,渾濁的水淋在臉上、身上,帶來久違的、沁入骨髓的清涼!有人甚至直接俯下身,貪婪地大口痛飲那帶著土腥味的渾水,嗆得直咳嗽,臉上卻綻放出劫后余生般狂喜的笑容!
李三槐在坑邊激動得渾身發抖,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泥灰滾落下來。他猛地轉身,對著一直靜立在坑邊、仿佛與這狂喜場面格格不入的趙清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頭去:“道長!活神仙!您…您是我們的大恩人啊!”聲音哽咽,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激。
趙清真微微側身,避開了這一拜。他伸出手,一股無形的柔和氣勁將激動得渾身顫抖的李三槐穩穩托起。“老丈不必如此。此乃天地造化所賜一線生機,貧道不過順天應人,略作指引。”他的目光投向坑中噴涌的濁流,又抬頭望向西天那如血殘陽,眉頭卻微微蹙起。水是有了,但那股蟄伏的、令人不安的燥熱與騷動,并未因這口井水的出現而有絲毫減弱,反而…在暮色中隱隱升騰?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突兀、極其尖銳的破空厲嘯,如同鬼哭般撕裂了黃昏的寧靜!
趙清真霍然轉頭!
只見遠處周府方向,一道刺目的、扭曲的赤紅色流光,如同一條暴怒的毒蛇,帶著毀滅性的氣息,撕裂空氣,以驚人的速度直射而來!目標,赫然正是這剛剛掘出水井的土地廟上空!
那流光散發出狂暴、混亂、極不穩定的氣息,其中蘊含的毀滅性力量,讓趙清真背上的歸塵劍陡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嗡鳴!
“引雷符?!”趙清真瞳孔驟然收縮!他瞬間認出了這邪門符箓的來歷!龍虎山正統符箓絕不會如此邪戾狂躁!這分明是威力強大卻極難控制、甚至可能被邪氣污染的后天煉制之物!周世顯竟如此喪心病狂,為了泄憤,不惜動用此等兇物!
“快!都上來!離開水邊!”趙清真厲聲喝道,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狂喜的眾人耳邊!
坑底的漢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嘯和趙清真罕見的厲喝驚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坑外逃。李三槐也嚇傻了。
然而,已經遲了!
那道赤紅色的扭曲流光,在抵達土地廟上方約百丈高空時,驟然爆開!
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如同巨獸胸腔被撕裂的“噗嗤”聲!赤紅的光芒瞬間膨脹,化作一團直徑數丈、翻滾不休、內部電蛇狂舞的恐怖火球!狂暴混亂的雷火之氣被強行引動、聚集,卻失去了符箓本應具備的引導和約束之力!那火球非但沒有如周世顯所妄想的那般溝通天地、引來雨云,反而像一個被強行吹脹、瀕臨爆炸的毒瘤,瘋狂地抽取著方圓數里內本就因大旱而失衡、燥烈異常的天地火元之氣!
轟隆隆——!
失去了控制的狂暴雷火能量終于達到了臨界點!那巨大的赤紅火球猛地向內一縮,隨即如同被戳破的膿包般,向著四面八方,炸射出無數道扭曲的、帶著毀滅氣息的赤紅閃電!
其中一道最粗壯、最暴戾的電蛇,如同天罰之鞭,帶著焚盡萬物的恐怖高溫和刺耳的尖嘯,不偏不倚,直劈周府聚寶軒的方向!它所過之處,空氣被灼燒得扭曲變形,留下焦糊的痕跡!
而另外十幾道稍細些、卻依舊致命的電蛇,則如同失控的狂龍,帶著刺目的光芒和震耳欲聾的炸響,狠狠地劈落在土地廟周圍的荒野上!
轟!轟!轟!
大地劇烈震顫!狂暴的雷霆之力瞬間炸開!幾棵枯死的老樹被直接劈成燃燒的焦炭!干燥的荒草瞬間化為飛灰!熾熱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泥土向四周猛烈擴散!
剛剛爬出深坑的李三槐和幾個漢子,被這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震得東倒西歪,碎石泥塊劈頭蓋臉砸來,灼熱的氣浪幾乎將他們掀翻!他們驚恐地看著一道電蛇就落在離水井不到十丈的地方,炸出一個焦黑的大坑,泥土瞬間被高溫熔成了暗紅色的琉璃狀!
“天…天罰啊!” “救命!” 漢子們魂飛魄散,抱頭鼠竄,剛剛掘井成功的狂喜瞬間被無邊的恐懼所取代!
趙清真在厲嘯聲起時便已全神戒備。就在第一道失控電蛇劈落的瞬間,他身形如鬼魅般平移數丈,恰恰擋在了李三槐等幾人和那恐怖爆炸點之間!同時,他右手并指如劍,快如閃電地在身前虛空劃出一個玄奧的圓弧!
“玄水障!”
精純的龍門真氣洶涌而出,引動周遭稀薄的水汽!一面丈許方圓、流轉著淡藍色水光的透明氣盾瞬間在他身前凝聚成型!氣盾表面水波粼粼,看似柔弱,卻蘊含著卸力、化勁的柔韌道韻!
轟!
狂暴的雷霆沖擊波狠狠撞在水盾之上!淡藍水光劇烈波動、凹陷,發出不堪重負的“滋滋”聲!無數細碎的電蛇在水盾表面瘋狂竄動、湮滅!巨大的力量將趙清真震得向后滑退半步,腳下干燥堅硬的地面被犁出兩道淺痕!他臉色微微一白,體內真氣劇烈翻騰,但身前的玄水障終究沒有破裂,牢牢護住了身后驚魂未定的眾人。
爆炸的余波漸漸平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和臭氧的刺鼻氣息。聚寶軒方向隱隱傳來驚恐的尖叫和混亂的呼喊。
趙清真散去玄水障,目光掃過周圍被炸出的焦坑和燃燒的枯樹,最后落在那口依舊在汩汩涌出渾濁水流的井上,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周世顯的狂妄與愚蠢,已將這旱魃肆虐之地,徹底推向了更加狂暴混亂的邊緣!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大地深處那股蟄伏的、因引雷符的狂暴火元刺激而徹底蘇醒的燥熱與騷動,正如同蘇醒的火山般,在暮色四合的大地之下,瘋狂地涌動、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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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聚寶軒。
那道失控的、最粗壯的赤紅電蛇,如同死神的獰笑,撕裂了奢華的軒頂!
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響!刺目的紅光瞬間吞噬了一切!
價值連城的紫檀木博古架在雷霆之威下如同紙糊般碎裂,無數珍貴的瓷器、玉器化作齏粉飛濺!墻上名貴的字畫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厚實的波斯地毯被撕裂、碳化!那尊被供奉在正中的羊脂白玉“螭龍吞云”,首當其沖!狂暴的雷火之力狠狠劈在溫潤的玉質之上!
咔嚓!刺耳的碎裂聲!
寶光瑩瑩的玉雕表面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龍首被硬生生炸掉半邊!龍身崩裂,云海破碎!一塊塊帶著焦黑痕跡的碎玉如同冰雹般四散飛射!其中一塊鋒利的碎片,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噗”地一聲,狠狠嵌入了正目瞪口呆、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嚇傻了的周世顯的左肩!
“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從周世顯口中爆發出來!劇痛瞬間淹沒了他!他整個人被爆炸的沖擊波狠狠掀飛出去,重重地砸在燒焦的墻壁上,又滾落在地,錦袍破碎,渾身焦黑,左肩處血流如注!那半截玉螭龍的斷首,帶著猙獰的裂口,就滾落在他眼前,空洞的龍眼仿佛在嘲諷他的愚蠢。
“少爺!!” “救命啊!走水了!” 管家和僥幸沒被直接劈死的富商、官員、家丁們,此刻才從極度的震驚和恐懼中回過神來,發出驚恐欲絕的尖叫。整個聚寶軒已成一片火海,烈焰吞噬著一切能燃燒的東西,濃煙滾滾!驚惶失措的人們如同沒頭蒼蠅般亂撞,哭喊聲、慘叫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混雜在一起,宛如煉獄!
周世顯癱倒在滾燙的、布滿灰燼和碎瓷的地上,劇痛撕扯著他的神經,濃煙嗆得他幾乎窒息。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重金求來的“祥瑞”在自己面前化為齏粉,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奢華殿堂在烈火中崩塌!巨大的恐懼、難以置信的場面、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灼熱,如同無數只毒蟲啃噬著他的靈魂。引雷符…溝通天地…助長祥瑞威能…他腦海中回蕩著自己不久前那狂妄自信的話語,每一個字此刻都變成了最惡毒的諷刺,狠狠抽打在他臉上!
“不…不可能…怎么會…這樣…”他失神地喃喃自語,鮮血從肩頭汩汩流出,染紅了身下的灰燼。那張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第一次褪盡了所有的驕矜、狂妄和不可一世,只剩下最原始的、如同被剝光皮毛扔在雪地里的野獸般的茫然與絕望。引雷符失控的反噬,不僅摧毀了他的財富和驕傲,更將他那建立在金錢和虛妄之上的“道”,徹底碾成了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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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的深井旁,驚魂初定。
李三槐和幾個漢子癱坐在離井口稍遠的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上身上滿是塵土和擦傷,眼神里還殘留著剛才那毀天滅地般的雷霆帶來的驚悸。渾濁的井水依舊在汩汩涌出,在坑底匯聚成一小洼,散發著清涼的氣息,這唯一的生機在周遭的焦土和燃燒的枯樹映襯下,顯得格外珍貴而脆弱。
趙清真獨立于井邊,背對著驚惶的眾人,面向周府方向那片映紅夜空的火光和隱約傳來的混亂喧囂。他眉頭緊鎖,眼神凝重如鐵。引雷符失控引發的天火反噬固然可怕,但更讓他道心警兆長鳴的,是這狂暴雷火之后,大地深處傳來的、更加清晰而恐怖的悸動!
那絕非尋常的干旱!歸塵劍在他背上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而急促的嗡鳴!一股龐大、混亂、充滿了無盡饑渴與毀滅**的燥熱氣息,正從極其廣闊范圍的大地深處被徹底激醒,如同億萬沉睡的惡魔睜開了猩紅的眼睛!
他猛地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時,慘白的月光和稀疏的星光,被一層稀薄的、卻異常迅速的“云層”所遮蔽。那并非雨云!而是一種帶著詭異灰黃色澤的、如同巨大幕布般的東西,正從遙遠的地平線方向,以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速度,無聲無息地向著河南府城的方向漫卷而來!速度之快,遠超尋常風云!
那“云層”移動間,發出一種密集的如同億萬片枯葉被同時揉碎的“沙沙…簌簌…”聲!這聲音起初極細微,混雜在夜風里難以分辨,但不過幾個呼吸間,就迅速放大、匯聚,變成一種鋪天蓋地、如同怒潮拍岸般的恐怖噪音!仿佛整個天地都在被無數細小的口器啃噬!
“蟲…蟲云?!” 李三槐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指著那迅速遮蔽星月的灰黃色“天幕”,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徹底變調,嘶啞得如同破鑼,“蝗…蝗蟲!是蝗蟲!老天爺啊!蝗神過境了!!!”
他這一聲凄厲的嘶吼,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剛剛經歷過雷霆驚嚇的漢子們,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瞬間面無人色!蝗災!對于靠天吃飯的農人來說,這是比旱魃更恐怖、更徹底的滅頂之災!旱災或許還能熬一熬,蝗蟲過境,那是真正的赤地千里,寸草不留!
“完了…全完了…” “井…井剛挖出來…就…” 絕望的哭嚎聲瞬間響起,比剛才面對雷霆時更加凄慘絕望!剛剛看到的一線生機,轉瞬間就被這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徹底吞噬!
那灰黃色的“天幕”移動速度驚人!不過片刻功夫,已經逼近城郊!那震耳欲聾的、億萬蝗蟲振翅的“嗡嗡”聲,如同死神的催命符,狠狠敲打在每個人的心臟上!月光徹底被遮蔽,大地陷入一片詭異的昏黃!空氣變得無比渾濁,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烈的土腥和蟲豸特有的騷臭!無數細小的、灰黃色的影子,如同密集的雨點般開始零星地落下,打在人的臉上、身上,帶來麻癢和刺痛!
真正的末日,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