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樂十四年，仲春二月。鳳翔府。

連綿數(shù)日的霏霏細雨，將這座關(guān)中古城浸潤得如同浸飽了水的舊帛。城西“博古齋”的后院小軒內(nèi)，卻蒸騰著一股與窗外春寒格格不入的燥熱。掌柜李半城佝僂著精瘦的身子，湊在一盞搖曳的豆油燈下，枯瘦如鷹爪的雙手緊握著一方剛從泥水里刨出來的物件——一具尺許見方的青銅匣。

匣體遍布墨綠銅銹，被泥漿糊得面目全非，唯邊角處露出些許繁復(fù)的纏枝蓮紋，線條古拙遒勁，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歲月氣息。窗欞外，庭院里那株老梨樹被雨水洗得新葉透亮，幾簇早開的白花在料峭春風中瑟瑟發(fā)抖，清冷的濕氣絲絲縷縷滲入軒內(nèi)，卻絲毫驅(qū)不散李半城心頭的灼熱和空氣中彌漫的、源自銅匣本身的陰冷。

“錯不了…錯不了…” 李半城口中念念有詞，小眼睛里精光四射，貪婪與興奮幾乎要溢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用細毛刷蘸著特制的藥水，一點點剝離匣上的陳年污垢。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順著指骨直透心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寒意。這匣子，是他花了大價錢，從城南三十里外那座已被朝廷查抄、荒廢破敗的“開元寺”廢墟里淘弄出來的。月前，官府清理寺產(chǎn)，拆毀大殿，這銅匣被深埋在傾倒的藥師佛蓮花座下，裹著厚厚的淤泥，若非他李半城在古物堆里打滾幾十年練就的火眼金睛，差點就當成廢銅爛鐵送進熔爐。

刷子拂過匣蓋中央一個隱秘的凹槽，李半城屏住呼吸。他取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彎曲的鋼針，屏氣凝神，如同開啟一件稀世珍寶的鎖鑰。只聽“咔噠”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入耳的機括彈響，在寂靜的軒內(nèi)顯得格外驚心。

李半城的心跳驟然加速，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朝圣般的虔誠與賭徒揭盅的狂喜，緩緩掀開了沉重的青銅匣蓋。

沒有預(yù)想中的珠光寶氣撲面，也沒有想象中的異香撲鼻。匣內(nèi)襯著早已朽爛成絮狀的深色絲絨，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絲絨之上，靜靜躺著一面物件。

是一面銅鏡。

鏡體不過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烏沉沉的，仿佛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線。鏡緣一圈淺淺的夔龍紋，歷經(jīng)千年風霜，已被歲月磨蝕得模糊不清，如同沉睡巨獸模糊的鱗爪。鏡鈕古樸，形似一彎上弦殘月，陰刻的線條簡潔而冰冷。最引人注目的，是鏡背。整面鏡背竟是以極其精妙的失蠟法，一體澆鑄出一朵盛放的九瓣重臺蓮！蓮瓣層層疊疊，線條飽滿流暢，每一道葉脈都清晰可見，透著一股莊嚴又妖異的華美。而在那蓮心正中央，卻有一處微小的、不規(guī)則的凹陷，顏色暗紅近黑，如同凝固的血痂，又似蓮心一點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與周遭古樸沉靜的青銅質(zhì)地形成刺目的對比。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隨著匣蓋的開啟，如同無形的冰蛇，瞬間纏繞上李半城的全身。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指尖鬼使神差般，輕輕撫向鏡背那朵九瓣蓮紋，尤其是蓮心那點詭異的凹陷。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的剎那——

“嘶……”

一股極致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如同淬毒的鋼針，猛地刺入他的指腹，順著經(jīng)絡(luò)直沖骨髓！李半城慘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整條胳膊都瞬間麻痹，指尖肉眼可見地泛起一層灰白色。

驚魂未定之際，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烏沉沉、本該只映照出模糊人影的鏡面，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并非反射油燈的光芒，而是鏡體內(nèi)部，自生出一層幽暗、粘稠、如同深潭腐水般的綠光！這綠光如同活物般在鏡內(nèi)緩緩流轉(zhuǎn)、蕩漾，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陰森氣息。綠光水波的中心，光影扭曲變幻，竟?jié)u漸凝聚出一張女子的側(cè)臉！

云鬢高挽，發(fā)髻間簪著點翠步搖，雖只露半面，已顯露出驚人的清麗輪廓。蛾眉淡掃，鼻梁挺秀，下頜線條優(yōu)美而脆弱。只是那眉眼之間，卻凝著化不開的凄楚與幽怨，仿佛承載了世間無盡的悲苦。最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是她眉心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小痣，在幽綠的鏡光映襯下，紅得刺眼，紅得妖異！

這張凄美的側(cè)臉在綠光中僅僅浮現(xiàn)了一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間蕩漾、破碎，化作縷縷綠煙，消散于無形。鏡面重歸烏沉，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軒內(nèi)死寂，只有李半城粗重的喘息和豆油燈芯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輕響。他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印堂處不知何時已籠上了一層不祥的青灰死氣。然而，短暫的驚駭之后，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

“通靈寶鏡！果然是通靈寶鏡！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猛地攥緊拳頭，枯瘦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眼中只剩下對潑天富貴的渴望。他迅速盤算著：鳳翔府首富柳員外，家財萬貫，膝下唯有一女，名喚柳月娘，年方二八，性情嫻靜，尤愛收集古鏡珍玩，為此一擲千金在所不惜。這面蘊藏如此詭異靈異的唐宮古鏡，簡直是上天賜給他李半城敲開柳家金山銀山的敲門磚！只要操作得當，何愁不能賺個盆滿缽滿？

至于指尖的刺痛、鏡中的幻影、那深入骨髓的陰寒…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被他強行壓下，歸咎于年代久遠器物自帶的“陰氣”罷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銅鏡放回匣中，合上匣蓋，仿佛關(guān)住了一個不安分的幽靈，也關(guān)住了自己心頭最后一絲疑慮。窗外，雨絲漸密，打在早春新長出的黃桷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細碎的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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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雨霽天青。柳府后花園深處，一座精巧雅致的二層繡樓臨水而建，名曰“擷芳樓”。樓外梨花似雪，落英繽紛，暗香浮動。樓內(nèi)，熏爐吐著裊裊甜香，氣氛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

柳月娘一身鵝黃春衫，外罩月白比甲，青絲松松綰起，斜插一支白玉簪，正倚在窗邊軟榻上，望著樓外如雪梨瓣出神。她生得極美，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尤其一雙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間溪水，帶著不諳世事的純真。只是此刻，那雙眸子里卻籠著一層淡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翳。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錦盒侍立一旁，盒中正是李半城獻寶般送來的那面九瓣蓮紋古鏡。

柳員外年約五旬，富態(tài)的臉上此刻堆滿了憂慮。他捻著頜下短須，看著女兒略顯蒼白的小臉，沉聲道：“月娘，為父知你愛鏡成癡，可此物…此物透著邪性！那李半城送來時，為父便覺心頭發(fā)悸！那鏡背蓮心一點血洼似的凹陷，絕非吉兆！不如…”

“爹爹，” 柳月娘轉(zhuǎn)過頭，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眼波流轉(zhuǎn)，瞥向那錦盒，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求，“女兒見過無數(shù)銅鏡，從未有如此古拙奇詭之器。您看那九瓣蓮紋，何等精妙？定是前朝宮闈秘藏。女兒只是賞玩，絕不妄動，可好？” 她伸出纖纖玉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探向錦盒。

柳員外看著女兒眼中那份純粹的癡迷與祈求，心中一軟，長嘆一聲，無奈地揮了揮手。春桃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

烏沉沉的銅鏡再次暴露在空氣中。擷芳樓內(nèi)明媚的春光仿佛瞬間黯淡了幾分，一股無形的陰冷悄然彌漫開來。柳月娘的目光一觸到那鏡背妖異的九瓣蓮紋，便再也挪不開了。她如同被蠱惑般，伸手將銅鏡取出。

入手冰涼刺骨，那股寒意順著掌心直透心脈，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隨即，一種奇異的、仿佛靈魂深處被熨帖的舒適感涌了上來，驅(qū)散了那點不適。她如同著了魔，迫不及待地將銅鏡翻轉(zhuǎn)，欲攬鏡自照。

就在鏡面即將映出她容顏的剎那！

“叮——！”

她皓腕上戴著的一只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無意間磕在了堅硬的鏡緣上！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

一點溫熱的、細小的血珠，從她白皙細膩的手腕內(nèi)側(cè)沁出，如同清晨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在柳員外和春桃驚駭?shù)哪抗庾⒁曄拢屈c血珠竟似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鏡背——那九瓣蓮紋正中央、那點色如凝血、形似傷疤的凹陷之中！

“小姐！” 春桃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柳月娘卻恍若未聞。血珠滴入蓮心凹陷的瞬間，她只覺一股更強烈的、帶著一絲邪異甜美的冰涼感，如同活物般順著指尖逆流而上，瞬間席卷全身！她非但不覺得痛，反而舒服得輕輕喟嘆一聲，眼神變得迷離而恍惚。

她緩緩舉起銅鏡，鏡面正對著自己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鏡中，映出的依舊是柳月娘。肌膚瑩白，眉目如畫。然而，詭異之處在于，她唇角旁那粒天生的、米粒大小的淡粉色小痣，在鏡中竟變得殷紅如血！如同雪地里綻開的一朵妖艷紅梅，散發(fā)著攝人心魄的邪異光澤！不僅如此，她的眼神也變了。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水波瀲滟，流轉(zhuǎn)間竟帶著一種與她年齡身份極不相符的、深宮怨婦般的凄婉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媚惑！

“真美…” 柳月娘對著鏡中的自己，癡癡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如夢似幻的微笑。她伸出纖細的食指，帶著無限眷戀，輕輕拂過冰涼的鏡面，仿佛在撫摸鏡中那個變得有些陌生的、妖異的自己。鏡面觸感冰涼滑膩，如同撫摸著一條沉睡的毒蛇。

窗外，一陣微風拂過，卷起無數(shù)潔白的梨花瓣，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春雪。而鏡中映照的景象，卻陡然生變！那漫天飛舞的潔白梨花瓣，在鏡中竟詭異地化作了漫天飄灑的緋紅花瓣！如同血雨，紛紛揚揚，落滿了鏡中柳月娘那如云的鬢發(fā)，將她襯得如同浴血而生的妖魅！

春桃在一旁看得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家小姐那迷離的眼神深處，竟飛快地掠過一抹與鏡中那張凄婉側(cè)臉如出一轍的怨毒與冰冷！那絕不屬于天真爛漫的柳月娘！

柳員外更是臉色劇變，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搶前一步，厲聲喝道：“月娘！放下那妖鏡！”

柳月娘渾身一顫，如同大夢初醒。鏡中詭異的緋紅花瓣幻象瞬間消失，只余下她蒼白驚惶的臉和窗外真實的雪白梨花。她茫然地看著父親鐵青的臉和春桃驚恐的表情，再看看手中冰涼的古鏡，手腕上那點細微的刺痛感傳來，方才發(fā)生的一切模糊而混亂，如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噩夢。

“爹爹…我…” 她怯生生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柳員外劈手奪過銅鏡，入手那刺骨的陰寒讓他心頭更沉。他強壓下驚怒，將鏡子狠狠塞回錦盒，蓋上盒蓋，仿佛關(guān)住了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春桃！立刻把這東西拿出去！用黑布裹上三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再碰！”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甚至有一絲恐懼。

當夜，擷芳樓。

月色如水，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白日里被奪走銅鏡的柳月娘，心頭始終縈繞著一股莫名的煩躁與失落，仿佛失去了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嗚…嗚嗚…”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女子低低啜泣般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在寂靜的閨房中響起！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忽不定，仿佛來自墻角，又似來自妝臺，更仿佛…就響在柳月娘的枕畔！

柳月娘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那嗚咽聲卻又消失了，只有窗外風吹梨枝的沙沙聲。

是錯覺嗎？她驚疑不定。

就在這時！

妝臺的方向，突然亮起一片幽綠色的光芒！光芒并不強烈，卻如同墳塋鬼火，將半個房間都映照得一片慘綠！綠光來源，正是那個被黑布層層包裹、放在妝臺上的錦盒！

嗚咽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哀怨，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不甘，正是從那錦盒中傳出！同時，錦盒開始微微震動，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

柳月娘嚇得魂飛魄散，用錦被死死蒙住頭，渾身抖如篩糠。

外間值夜的張婆子也被這異響驚醒。她是個膽大的粗使婆子，仗著幾分陽氣壯，又得了柳員外嚴令看顧小姐，便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摸到內(nèi)室門邊，透過門縫向內(nèi)窺視。

這一看，嚇得她三魂七魄差點離體！

只見妝臺上，那裹著黑布的錦盒不知何時竟已自行打開！那面九瓣蓮紋銅鏡懸浮在半空，鏡面綠光吞吐，如同惡魔睜開的獨眼！綠光籠罩下，柳月娘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妝臺前的繡墩上！

她背對著門，長發(fā)披散，穿著一身素白的中衣。她面前并未擺放菱花鏡，只是對著那懸浮的、散發(fā)著幽綠光芒的古鏡。她動作僵硬而緩慢，正用十根纖纖玉指，如同握著無形的梳篦，一下，又一下，虛空梳妝！口中還哼著一支不成腔調(diào)、幽怨凄婉的曲子，詞句破碎模糊，隱約可辨：“…朱砂…亂心…剪了…清凈…深宮鎖…魂…”

更讓張婆子頭皮炸裂、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在那懸浮的、綠光幽幽的銅鏡鏡面中，映照出的景象！

鏡中，的確映著柳月娘梳妝的背影。然而，在她身后，在那幽綠的光影里，竟多出了一個朦朧的宮裝女子虛影！那女子云鬢高聳，身著華麗的宮裝，身形窈窕，面容模糊不清，唯眉心一點朱砂痣紅得刺眼！她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剪！正隨著柳月娘虛空梳妝的動作，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殘忍而優(yōu)雅的韻律，將鏡中柳月娘那一頭如瀑的青絲，一縷縷地剪斷！無聲無息！

鏡中，烏黑的發(fā)絲無聲飄落，如同被收割的生命。

“啊——！鬼啊！剪頭發(fā)！鏡子里有鬼在剪小姐頭發(fā)！” 張婆子再也無法抑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懼，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尖叫！這尖叫瞬間撕裂了柳府的寧靜！

柳員外和家丁護院聞聲，提著燈籠棍棒，撞開擷芳樓的房門，蜂擁而入！

燈籠的光芒瞬間驅(qū)散了室內(nèi)的幽暗。眾人看到的景象卻是：柳月娘依舊安睡在錦帳之中，呼吸均勻，仿佛從未起身。那面詭異的銅鏡，靜靜地躺在打開的錦盒里，鏡面澄澈，只清晰地映照出窗外那一彎清冷的弦月，以及被驚飛的幾只夜鳥。妝臺前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宮裝女子？哪里有什么銀剪斷發(fā)？

只有張婆子癱軟在地，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指著那銅鏡，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鬼…鏡子里…剪頭發(fā)…剪頭發(fā)…”

柳員外看著妝臺上那面在燈火下依舊顯得烏沉陰冷的古鏡，又看看女兒沉睡中略顯不安的睡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想起了坊間流傳甚廣的《夷堅志》故事——那面買了古鏡后，被鏡中持刀婦人逼瘋的周氏妻！

“妖鏡！果然是惑人心魄、奪人性命的妖鏡！” 柳員外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恐懼與后怕，“此物絕不能留！絕不能留在月娘身邊！絕不能留在柳府！”

翌日，天還未亮透，鳳翔府城門剛開。一輛雙轅青篷馬車便疾馳而出，向著城北三十里外的“紫霄觀”絕塵而去。車廂內(nèi)，柳府管家面色凝重，膝上放著一個包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的沉重包袱。包袱內(nèi)，正是那面滴血成禍的九瓣蓮紋古鏡。柳員外的命令只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請紫霄觀玄真道長，鎮(zhèn)壓此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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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觀坐落于鳳翔城北岐山余脈之中，松柏掩映，云霧繚繞，頗有幾分仙家氣象。然而今日，觀中氣氛卻凝重異常。藏經(jīng)閣內(nèi)，門窗緊閉，光線昏暗，只有七盞按北斗方位擺放的長明燈，散發(fā)著昏黃搖曳的光芒。

住持玄真道人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身著八卦道袍，此刻正肅立于香案之前，目光如電，死死盯著香案中央那方被層層黑布包裹的物件。閣內(nèi)氣溫比外面低了不止一籌，陰冷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纏繞在梁柱之間，連長明燈的火焰都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兩名侍立一旁的道童臉色發(fā)白，大氣不敢出。

玄真道人深吸一口氣，屏退道童。待閣中只剩他一人，他才緩緩伸出枯瘦卻穩(wěn)定的手，一層層揭開那浸透著不祥氣息的黑布。

烏沉沉的九瓣蓮紋銅鏡，再次暴露于天光之下——盡管這閣內(nèi)光線黯淡。

就在黑布完全揭開的瞬間！

“嗡——！”

銅鏡無風自動，竟在香案上劇烈地震顫起來！發(fā)出一陣低沉而怨毒的嗡鳴！鏡背那九瓣蓮紋，尤其是蓮心那點血痂般的凹陷，驟然亮起一層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血光！血光流轉(zhuǎn)，如同活物的脈絡(luò)，一股更加濃郁、更加純粹的陰寒怨氣，如同爆發(fā)的火山，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藏經(jīng)閣內(nèi)溫度驟降，墻壁上瞬間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白霜！七盞長明燈的火苗瘋狂搖曳、縮小，變得幽藍，仿佛隨時會熄滅！

“好兇的煞氣！好重的怨念！” 玄真道人臉色劇變，眼中精光爆射。他不敢怠慢，右手并指如劍，閃電般自袖中抽出一道早已備好的、以雞冠血混合朱砂寫就的“鎮(zhèn)煞金光符”，口誦真言：“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xiàn)，覆護真人！敕！” 符箓化作一道赤紅流光，帶著破邪金光，直拍鏡面！

就在符箓即將觸及鏡面的剎那！

異變陡生！

那原本平滑如水的烏沉鏡面，驟然泛起劇烈的漣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一只慘白的手，毫無征兆地從漣漪中心猛地探了出來！

這只手五指纖長，指甲上涂著鮮艷欲滴的蔻丹，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它速度快如驚鴻，帶著刺骨的陰寒與濃烈的怨恨，閃電般抓向玄真道人的右手手腕！

玄真道人雖年邁，反應(yīng)卻快得驚人！他畫符的右手猛地一縮，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鬼爪的擒拿！但鬼爪指尖帶起的陰風掃過手腕，依舊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和麻痹！

“妖孽！安敢逞兇！” 玄真道人須發(fā)戟張，怒目圓睜！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滾燙的、蘊含著他苦修數(shù)十年純陽道力的“真陽涎”混合著心頭精血，化作一道赤金色的血霧，如同離弦之箭，狠狠噴向那只縮回鏡中的鬼手和劇烈波動的鏡面！

“嗤嗤嗤——！”

如同離火焚陰！血霧觸及鏡面漣漪和那只縮回一半的慘白鬼手，瞬間爆發(fā)出刺耳的灼燒聲！濃郁的黑煙升騰而起，帶著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鏡中傳來一聲凄厲到非人的、飽含痛苦與怨毒的尖嘯！那只鬼手猛地縮回鏡中，鏡面漣漪也暫時平復(fù)。

然而，玄真道人還未來得及喘息，那烏沉鏡面再次異變！

鏡中景象扭曲變幻，藏經(jīng)閣的倒影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無比華麗卻也無比壓抑的宮室！雕梁畫棟，輕紗幔帳，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畫面聚焦于一張精致的紫檀妝臺前。一名身著華美宮裝、云鬢微亂的年輕女子（正是鏡中浮現(xiàn)過的那張凄婉側(cè)臉的主人！）被兩名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宦官死死按在妝凳上！她拼命掙扎，淚流滿面，口中似在凄厲哭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在她面前，一名頭發(fā)花白、面容刻薄的老宮嬤，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剪，臉上帶著殘忍而快意的獰笑！她不是要剪頭發(fā)，而是將鋒利的剪尖，狠狠地、緩慢地，刺向那宮裝女子眉心——那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痣！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仿佛穿透鏡面，直刺玄真道人耳膜！一點滾燙的血珠飛濺而出，不偏不倚，正正濺落在宮裝女子因掙扎而緊攥在手中的一面銅鏡上！那鏡子的樣式、大小、尤其是鏡背那獨特的九瓣蓮紋——正是此刻擺在玄真道人面前的這面妖鏡！

幻象至此，轟然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

玄真道人踉蹌后退數(shù)步，背心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他面如金紙，胸口劇烈起伏，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又被他強行咽下。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幻象，尤其是最后那刺向朱砂痣的致命一剪，蘊含的怨毒與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精神沖擊，狠狠撼動了他的道心！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方才雖未被鬼爪抓實，但被陰風掃過之處，赫然留下了五個烏黑發(fā)紫、如同墨染的指印！指印邊緣，正絲絲縷縷地滲出粘稠的、帶著腥臭味的黑血！一股陰寒刺骨的邪氣，正順著傷口，向他的手臂侵蝕！

“好一個百年鏡妖！好一個血穢成精！” 玄真道人喘息著，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驚悸。他踉蹌走到靠墻的書架旁，顫抖著抽出一卷古樸泛黃的道經(jīng)——《云笈七簽》。他飛快地翻到其中一頁，指尖點在一行以朱砂特別圈注、字字如血的警句之上：

“百年銅鏡，得血成精，怨念為魄，噬魂補形！”

他猛地抬頭，望向香案上那面重歸死寂、卻散發(fā)著更加深沉惡意的銅鏡，再看向梁上那面用于鎮(zhèn)壓的八卦寶鏡——只見光滑的鏡面上，不知何時已布滿了蛛網(wǎng)般細密的裂痕！而按北斗方位擺放的七盞長明燈，此刻竟已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六盞！僅余下天樞位那一盞，火苗也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湮滅！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修道數(shù)十年的老道。這面銅鏡所化的妖物，其兇戾與邪異，遠超他的預(yù)料！它已非尋常符箓陣法所能鎮(zhèn)壓！柳府送來的，不是一個古玩，而是一個被深宮怨血澆灌、被百年孤寂滋養(yǎng)、已然成精化煞、亟待噬魂而出的——鏡中兇靈！

藏經(jīng)閣內(nèi)，死寂如墓。只有一盞殘燈，在無邊的陰冷與怨念中，掙扎著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