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的山路像一條被反復撕裂的傷口,在鐵青色的群山間蜿蜒,最終勒進一片低洼的谷地。車輪碾過粗糲的石子,每一次顛簸都讓陳青的心跟著往上提一下,又重重摔回胸腔深處。窗外掠過的是貧瘠與荒涼,裸露的山體像被剝了皮,露出嶙峋的骨?;覔鋼涞耐僚鞣可⒙湓谏桔昀?,了無生氣,偶爾一個裹著厚重藏袍的身影在遠處緩慢移動,像山巖投下的影子,沉默地融進這灰黃的大地??諝饫飶浡环N難以言喻的滯重感,混合著牲口糞便、潮濕泥土和某種隱約腐朽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
莫河鄉小學,就蜷縮在這片灰黃的中心。
校門是兩扇銹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鐵柵欄,歪斜著,發出刺耳的**被推開。所謂的操場,不過是一片被踩得板結、坑洼不平的黃土地,幾根歪歪扭扭的木樁釘在操場中心,算是籃球架。唯一顯出點“新”氣的,是角落那間剛剛翻修過的教師宿舍,紅磚墻在一片土黃中顯得格外突兀,像一塊新鮮的傷疤。
老校長張永福,一個瘦小得仿佛隨時會被山風刮走的老頭,背脊佝僂得像承受著無形的重擔,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風霜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他沉默地接過陳青那只沉甸甸的行李箱,布滿老繭的手背青筋虬結。
“陳老師…來了就好。”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被砂紙打磨過,眼神飛快地在陳青臉上掠過,又迅速垂向腳下的泥地,仿佛那泥土里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疤K…蘇梅老師的事,莫問了。過去咧?!彼D了頓,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咕嚕聲,“娃們都盼著新老師。宿舍…給你拾掇干凈了?!?/p>
他拖著陳青的行李箱,腳步拖沓地走向那間孤零零的紅磚房。門軸發出干澀的**,一股濃烈的、帶著石灰味的潮濕寒氣撲面而來,混雜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于陳年紙張和泥土混合的陳舊氣息。房間不大,一張板床,一張舊書桌,一個斑駁的木柜子,便是全部家當。窗戶不大,蒙著厚厚的灰塵,光線艱難地透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塊模糊暗淡的光斑,讓整個房間顯得更加陰冷、逼仄。
“條件…艱苦些?!睆埿iL放下箱子,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有啥需要…跟我說。”他再次飛快地瞥了一眼房間深處那張空蕩蕩的書桌,那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像受驚的兔子,迅速隱沒在渾濁的眼眸深處?!澳恪??!彼麕缀跏翘右菜频耐肆顺鋈ィ瑤狭碎T。
沉重的木門“咔噠”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絕了最后一點人聲。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青。她靠著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濃重石灰味和土腥氣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癢。房間的寒意仿佛有生命,順著褲管往上爬,鉆進骨頭縫里。她搓了搓凍得有些發麻的手,目光掃視著這個暫時的棲身之所。
視線最終落在靠墻的那張舊書桌上。桌面空蕩蕩,蒙著一層薄灰。唯有正中央,突兀地放著一張紙。
一張小學生用的田字格作業紙。
陳青的心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走近幾步,拿起那張紙。
紙上沒有字。
只有一幅畫。
是用鉛筆畫的,線條稚嫩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專注和力度。畫面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睛被畫得異常細致,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纖毫畢現的眼睫毛,雜亂地向外刺出。瞳孔占據了大部分畫面,深邃得像個無底洞,最詭異的是那瞳孔的顏色——被粗糙地涂成了焦黃色。而圍繞著瞳孔的鞏膜部分,則布滿了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鮮紅色線條,如同無數細小的血管在眼球表面爆裂開來,猙獰地盤踞著,透著一股強烈的惡意和瘋狂。
一只布滿血絲的黃眼睛!
陳青的手指猛地一抖,那張薄薄的紙片像燒紅的烙鐵一樣從她指間滑落,打著旋兒飄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不再是爬行,而是瞬間化為無數冰針,狠狠扎進她的脊椎,直沖天靈蓋。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誰?誰放的?
蘇梅?
這個名字,連同那只可怖的眼睛,瞬間在她混亂的腦海里炸開。老校長欲言又止的閃爍眼神,村民們諱莫如深的回避態度……關于前任支教老師蘇梅的失蹤,像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籠罩著這個閉塞的山村小學。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深吸幾口氣,那帶著石灰味的空氣冰冷地灼燒著肺部。
她緩緩蹲下身,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再次撿起那張紙。這一次,她看得更仔細。在畫的下方,緊貼著田字格的橫線,用鉛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蘇老師畫的”。字跡同樣稚嫩,像是出自一個低年級孩子之手。
是學生?一個學生把蘇梅畫的東西放在了她的桌上?是惡作???還是……某種警告?又或者,是蘇梅自己……一個荒誕又冰冷的念頭蛇一樣滑過腦海,她立刻掐滅了它。
陳青捏著那張畫,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炭。她猛地拉開宿舍門,外面天色更暗了,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著,山風嗚咽著穿過空蕩蕩的操場。她快步走向張校長那間同樣低矮破舊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敲了敲,不等回應就推門進去。
老校長正佝僂著背,湊在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下,用一支禿頭鉛筆費力地在一本破舊的賬本上劃拉著什么?;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像一道道干涸的溝壑。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看清是陳青后,那點不耐迅速被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警惕和疲憊的情緒取代。
“陳老師?有事?”他的聲音依舊干澀。
陳青把那張畫著黃眼睛的紙“啪”地一聲拍在老校長面前那張油膩斑駁的舊木桌上,動作帶著點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狠勁。
“張校長,這畫,誰放我桌上的?”她的聲音繃得很緊,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表象。
張校長的目光落到那幅畫上,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關節捏得發白。他沒有立刻去碰那張紙,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只布滿血絲的黃眼睛,仿佛那紙上的東西會咬人。辦公室里死寂了幾秒鐘,只有山風從門縫里擠進來,發出“嗚嗚”的低鳴。
“哪個…哪個娃娃手欠!”他猛地抬起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惱怒,渾濁的眼珠快速轉動著,卻始終不敢與陳青銳利的目光對視。“瞎畫!凈瞎畫!陳老師莫在意,娃娃們不懂事,亂畫的!”他伸出手,動作粗魯地一把將那張紙掃到桌角,好像多碰一下都會沾上不干凈的東西。
“不懂事?”陳青向前逼近一步,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張校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這畫的是眼睛!下面還寫著‘蘇老師畫的’!張校長,蘇梅老師失蹤前,是不是也畫過這個?是不是?”
“蘇梅”兩個字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寂靜的空氣里。張校長的身體明顯地晃了一下,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瞬間變得灰敗,嘴唇哆嗦著,囁嚅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恐懼像渾濁的泥水一樣翻涌上來,瞬間淹沒了之前的慌亂和惱怒。
“莫問了!陳老師!”他猛地爆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枯瘦的手掌“砰”地一聲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盞搖晃的白熾燈光影亂顫?!斑^去的事了!人都沒了!問啥問?有啥好問的?!”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喘著粗氣,眼神躲閃著,慌亂地看向門口,仿佛那里隨時會闖進什么可怕的東西。“你…你剛來,好好教娃!莫打聽!莫打聽??!”最后幾個字,幾乎帶上了哭腔和哀求。
他這副模樣,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讓陳青心頭發沉。那幅畫,那只黃眼睛,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地釘進了這個山村小學的心臟,也釘進了她剛剛開始的支教生活。蘇梅的陰影,不再是模糊的傳聞,而是伴隨著這只猙獰的眼睛,變得無比具體,無比陰冷。
她盯著張校長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沒有再追問。沉默在狹小破敗的辦公室里彌漫、發酵,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她慢慢收回目光,不再看桌上那張被掃到角落的、如同詛咒般的畫紙,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辦公室。
門在她身后關上,隔絕了老校長那壓抑而絕望的喘息聲。
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徹底吞沒了莫河鄉小學。沒有路燈,只有幾扇零星的窗戶透出昏黃微弱的光,像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孤島,隨時會被巨浪吞噬。山風在空曠的操場和四周的山壁間打著旋,發出時而尖嘯、時而嗚咽的怪響,仿佛無數看不見的東西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陳青蜷縮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壓著兩層厚實的棉被,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寒氣從粗糙的水泥地、從單薄的磚墻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纏繞著她的骨頭。那張畫著黃眼睛的紙被她塞在枕頭底下,像一個隱秘的病灶,源源不斷地散發著陰冷的氣息。蘇梅的臉龐在她混亂的思緒中模糊地閃現,被那只布滿血絲的黃眼睛覆蓋、扭曲。
老校長驚恐的警告、村民們諱莫如深的態度……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可能性:蘇梅的失蹤,絕非意外。
突然,一陣細微的聲響鉆進了她的耳朵。
不是風聲。
那聲音起初很輕,很縹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又像是貼著地面在爬行。是一種……歌聲?
陳青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
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是童聲。
許多個孩童稚嫩的聲音,用一種她完全聽不懂的、古老而怪異的方言腔調,在齊聲哼唱著什么。那曲調異常單調,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重復性,像是某種儀式中的吟誦。旋律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蕩,每一個音節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和陰冷,仿佛唱的不是童謠,而是來自地底的招魂曲。
“月牙彎彎照墳頭…老師抬棺莫回頭…”
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她的窗外!
陳青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瘋狂地擂動著胸腔。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在四肢百骸。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卻壓不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悸。
抬棺?莫回頭?
那歌聲,那詭異的詞句,像冰冷的毒蛇鉆進她的耳朵,纏繞著她的神經!
她掀開沉重的棉被,雙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直竄上來。她甚至來不及穿上鞋,赤著腳,像一只受驚的貓,無聲而迅速地挪到窗邊。宿舍的窗戶是那種老舊的木框玻璃窗,蒙著厚厚的灰塵和污垢,外面釘著幾根稀疏的鐵欄。她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寒冷而微微顫抖。
歌聲就在窗外!清晰得仿佛那些唱歌的孩子就緊貼著墻壁站立!
那單調、重復、用詭異方言唱出的童謠,每一個音節都像小錘子敲打著她的耳膜:
“月牙彎彎照墳頭…老師抬棺莫回頭…”
陳青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鐵銹味。不能看!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尖叫,像張校長絕望的警告——莫回頭!童謠里唱的,莫回頭!
但另一個更強大的、混合著恐懼和探究本能的力量驅使著她。她必須知道!窗外是什么?是誰在唱?蘇梅…是不是也聽過?
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臉一點點湊近那布滿灰塵和污漬的窗玻璃。冰涼的玻璃觸碰到她的鼻尖和額頭。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控制著呼吸,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窗框縫隙里透進來的、冰冷刺骨的夜風。
視線艱難地穿透玻璃上厚厚的污垢和窗外濃稠的黑暗。
模糊的輪廓首先顯現出來。
人影。
很多矮小的人影。
是學生!
白天那些穿著破舊棉襖、臉蛋被高原風吹得皸裂發紅的孩子!此刻,他們排著一種奇怪的隊形,在冰冷死寂的操場上無聲地移動著。動作僵硬,步伐整齊劃一,如同被無形的線操縱的木偶。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點慘白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他們小小的、移動的身影,卻照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面孔都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只有一個個小小的、沉默的輪廓在晃動。
隊伍的中心,他們抬著東西。
不是桌椅,也不是任何教學用具。
那輪廓……長長的,窄窄的,一頭微微翹起……
是一口棺材!
一口用粗糙木板釘成的、簡陋的棺材!
被一群不到十歲的孩子,沉默地、僵硬地抬在肩上!棺材板似乎沒有釘死,隨著他們僵硬步伐的顛簸,微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動著。
而最讓陳青血液凍結的是——那棺材里,是空的!
月光透過縫隙,隱約能看到里面空蕩蕩的黑暗!一口為死者準備的棺材,此刻卻被一群活著的孩子抬著,在深夜的操場上……轉圈!
他們排成一個詭異的圓圈,繞著操場中心那幾根孤零零的、歪斜的木樁籃球架,一圈,又一圈,沉默地、機械地走著。腳步聲被刻意放得很輕,只有那詭異的童謠,從那些隱沒在陰影中的小嘴里持續不斷地哼唱出來,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扎進陳青的神經:
“月牙彎彎照墳頭…老師抬棺莫回頭…”
那空蕩蕩的棺材,隨著孩子們僵硬的動作,每一次晃動,都仿佛在無聲地等待著什么……等待著被填滿。
陳青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癱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她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將沖破喉嚨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嚨深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窗外那單調、詭異、如同招魂般的童謠聲,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無情地拍打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她不敢再看一眼窗外,只把自己更深地埋進墻角冰冷的陰影里,如同瀕死的動物尋求最后的庇護。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盡的煎熬。直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聲漸漸低下去,最終消失在嗚咽的山風里,直到窗外那僵硬的腳步聲徹底歸于沉寂,陳青依然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只布滿血絲的黃眼睛和空蕩蕩的棺材在眼前交替閃現。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進一絲灰蒙蒙的光。天,終于要亮了。那光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和希望,反而像一層冰冷的鉛灰,覆蓋在殘存的恐懼之上。陳青扶著冰冷的墻壁,艱難地站起來,雙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走到窗邊,鼓起殘存的一絲勇氣,透過臟污的玻璃向外望去。
操場上空無一人。
昨夜的一切,那抬棺的孩童,那詭異的歌聲,那空蕩的棺材……仿佛只是一場過于真實、過于冰冷的噩夢。只有被踩踏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雜亂的、小小的腳印,環繞著那幾根歪斜的木樁,如同某種邪惡儀式的印記,無聲地嘲笑著她。
陳青猛地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她的內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不是夢。那腳印,就是鐵證??謶秩缤涞奶俾?,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需要答案!她必須弄清楚!蘇梅!那只黃眼睛!這詭異的抬棺!它們之間一定有著可怕的聯系!
她沖到那張舊書桌前,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笨拙。她拉開抽屜,胡亂地翻找。沒有。她又拉開柜門,里面只有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她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后,定格在床鋪上。
她撲過去,掀開被褥,挪開枕頭。枕頭底下,只有那張畫著黃眼睛的紙,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蟄伏的毒蟲。她煩躁地把它掃到一邊。
目光落在床板上。是那種老式的、由幾塊厚木板拼成的簡易床板。她用力掀開墊著的薄褥子,木板露了出來。她的手指沿著木板的縫隙一點點摸索。突然,指尖觸到一塊邊緣有些毛糙、微微凸起的木板。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用力摳住那塊木板的邊緣,指甲幾乎要翻折。木板發出“嘎吱”一聲輕響,被撬開了一條縫!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塵土和霉變紙張的氣味撲面而來。木板下,是一個淺淺的夾層空間。
里面塞著一本厚厚的、硬殼封面的本子。
教案本!
封面已經磨損得厲害,邊角卷起,沾著點點暗褐色的污漬。陳青的心臟狂跳起來,她顫抖著拿起那本教案。很沉。封面上用娟秀的鋼筆字寫著:“蘇梅 - 莫河鄉小學 - 五年級語文”。
是蘇梅的教案本!
陳青抱著這本沉甸甸的教案,像抱著一個潘多拉魔盒,緩緩坐倒在冰冷的地上。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翻開了封面。
第一頁,是正常的教學計劃,字跡工整清晰。第二頁,開始有了一些潦草的批注。第三頁…第四頁…翻到中間部分,字跡開始變得明顯凌亂、潦草,筆畫時而用力劃破紙背,時而虛弱得幾乎無法辨認。大段的備課內容被混亂的線條粗暴地劃掉、覆蓋。
然后,陳青看到了。
在那些被劃掉的文字和混亂線條的間隙,開始出現一些東西。
眼睛。
用鉛筆、用鋼筆、甚至可能是指甲刻畫的……眼睛。
一只又一只。大的,小的。有的潦草幾筆,有的則描繪得異常細致,布滿血絲。但無一例外,瞳孔都被涂成了那種焦黃色!
它們密密麻麻地出現在教案本的頁眉、頁腳、字里行間的空白處,像一群從紙張深處滋生出來的、窺視的毒蟲。越往后翻,出現的頻率越高,畫得也越瘋狂、越猙獰。那些焦黃的瞳孔,仿佛穿透紙張,死死地盯著正在翻閱的陳青。
陳青的手指冰涼,翻頁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僵硬。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教案本上那無數只黃眼睛帶來的視覺沖擊和冰冷的精神污染,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翻到最后幾頁,那些眼睛幾乎占據了整頁紙,層層疊疊,扭曲糾纏,構成一幅令人精神崩潰的恐怖圖騰。
就在這一片由無數黃眼睛組成的瘋狂漩渦邊緣,一行極其細小的字跡,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掙扎,用盡全身力氣刻進紙頁的纖維里,筆畫顫抖得幾乎斷裂:
“救救我……他們在看著我……他們……不是孩子……”
字跡戛然而止。最后一個“子”字的末端,被拖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劃痕,仿佛書寫者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猛地拖走了。
陳青死死盯著那行求救的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針,扎進她的眼底??謶志鹱×怂暮韲担鋸毓恰2皇呛⒆??昨晚抬棺的那些……他們是什么?!
“篤篤篤?!?/p>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陳青嚇得渾身一顫,教案本脫手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抬頭看向門口,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陳老師?起了沒?”門外傳來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當地口音的聲音,是村長多吉才讓。
陳青手忙腳亂地把蘇梅的教案本塞進被褥底下,胡亂地用被子蓋好,又用力抹了一把臉,試圖抹去臉上的驚恐和冷汗。她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起了,村長,稍等?!?/p>
她赤著腳,幾步跨到門邊,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村長多吉才讓。他身材矮壯,裹著一件厚重的、油膩發亮的黑色藏袍,臉膛黝黑,布滿風霜刻下的深深皺紋,像干裂的土地。他手里端著一個粗瓷大碗,碗口正冒著騰騰的熱氣,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帶著強烈腥膻味的肉湯香氣瞬間彌漫進狹小的宿舍。
“陳老師,剛來,水土不服吧?”多吉才讓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他的笑容看起來很熱情,但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渾濁、平靜,沒有絲毫笑意,只是定定地看著陳青,帶著一種審視和……難以言喻的穿透力。“早上冷,喝碗熱湯,驅驅寒,暖暖身子?!彼咽掷锬峭霟釟怛v騰的湯往前遞了遞。
那濃郁的肉湯香味此刻聞在陳青鼻子里,卻混合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惡心感。她的胃部一陣抽搐。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神下意識地避開那碗湯,看向村長身后灰蒙蒙的天空:“謝謝村長,我…我還不餓?!?/p>
“哎,客氣啥!”多吉才讓不由分說地往前一步,幾乎把碗塞到了陳青懷里。碗壁滾燙,灼得陳青手指一縮?!靶吕蠋焷?,我們莫河鄉沒啥好東西,就這羊是自家養的,新鮮!快趁熱喝了!”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陳青的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腦子里的所有想法。“喝了身子暖了,精神頭就足了。蘇老師以前啊,也最愛喝這湯了。”
“蘇老師”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狠狠扎在陳青緊繃的神經上。她端著那碗滾燙的湯,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碗里的熱氣熏蒸著她的臉,帶著濃重的腥膻。她低頭,目光落在渾濁的、漂浮著點點油星的湯面上。
湯里沉著幾塊煮得發白的羊肉,一些碎骨頭,還有幾片深色的、像是某種內臟的東西。
就在一塊半透明的、顫巍巍的羊肚旁邊,在渾濁油膩的湯水中,一個東西半沉半浮地漂了上來。
圓形的。
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渾濁的焦黃色。
表面布滿著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鮮紅的血絲。
它靜靜地懸浮在滾燙的、散發著濃烈膻味的肉湯里,像一顆來自地獄的渾濁琥珀,無聲地凝視著陳青。
一顆布滿血絲的黃眼珠!
陳青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呼吸,無法尖叫。她端著碗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湯汁潑濺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背,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村長多吉才讓那張黝黑、布滿皺紋的臉湊得更近了,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詭異的、難以捕捉的笑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催眠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誘惑,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刮過陳青的耳膜:
“喝了它,陳老師…”
“喝了它,你就能…看見蘇老師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