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
章臺宮內(nèi),青銅獸爐吐著裊裊青煙。
贏子夜垂手立于玉階之下,玄色衣袍上的暗紋在燭火中若隱若現(xiàn)。
他目光平靜地望向御座上的身影,指尖卻不著痕跡地摩挲著袖中那枚溫潤的玉簡。
那里記載著他精心準(zhǔn)備的解釋。
始皇帝正在批閱奏章,朱筆在竹簡上勾畫的沙沙聲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格外清晰。
良久,他擱下筆,十二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動:
“昨夜那一劍,很漂亮。”
贏子夜呼吸一滯。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開場,卻唯獨沒料到會是這般直白。
殿角的漏壺滴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兒臣……”
“不必說。”
始皇帝抬手,玄色廣袖帶起一陣微風(fēng):
“當(dāng)年朕在邯鄲為質(zhì)時,也藏著不少本事。”
他指尖輕叩案幾,鎏金護(hù)甲與青銅相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隱忍之道,你比朕強。”
窗外一陣風(fēng)過,吹得宮燈搖曳。
贏子夜抬頭,恰見父皇眼中閃過一絲他從未見過的神色——
那是一種近乎欣慰的鋒芒!
如同藏在鞘中的定秦劍偶然露出的寒光!
“桑海城……”
始皇帝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從案頭拿起一卷泛黃的帛書:
“儒家、農(nóng)家,還有墨家余孽,以及那些六國的孤魂野鬼。”
他輕輕一拋,帛書精準(zhǔn)地落在贏子夜腳前:
“既然要展露鋒芒,想必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應(yīng)對這些麻煩了?”
贏子夜凝視著地上那卷標(biāo)注著各方勢力分布的帛圖,忽然輕笑出聲。
他彎腰拾起的動作行云流水,寬大的袖擺拂過玉階,沒有碰觸到半分塵埃。
父子二人隔空對視。
殿外。
傳來禁軍換崗的甲胄碰撞聲,驚起檐角銅鈴一陣輕響。
始皇帝微微頷首,抬手揮退了正要進(jìn)來添香的宮女。
宮燈將他們的影子投映在朱漆殿柱上,一坐一立,如兩柄出鞘的利劍,在燭火中鋒芒交錯。
贏子夜指尖輕撫袖中玉簡,目光沉靜如水:
“兒臣此行,一為收攏百家之心,以科舉制分化諸子。”
“二則……”
他略微停頓,殿內(nèi)燭火忽的搖曳:
“近日得報,農(nóng)家、項氏余孽勾結(jié)墨家,欲破噬牙獄。”
“咔——”
始皇帝掌下的青銅案幾突然裂開一道細(xì)紋。
那雙橫掃**的眼眸中,寒芒如朔北風(fēng)雪般凜冽!
殿內(nèi)溫度驟降,連獸爐中的熏香都凝滯了一瞬。
“噬牙獄。”
帝王緩緩?fù)鲁鲞@三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血腥氣。
他忽然抬手,一道黑影破空而來。
贏子夜反手接住——
是枚玄鐵令牌,正面陰刻著猙獰的睚眥,背面“黑冰”二字殷紅如血。
令牌入手冰涼刺骨,竟隱隱有龍氣纏繞!!
“父皇,兒臣……”
“拿著。”
始皇帝打斷他,聲音不重卻不容置疑。
冕旒玉珠碰撞間,露出帝王半張冷峻的側(cè)臉:
“你養(yǎng)的那些人,對付江湖草莽尚可。”
他指尖輕點令牌,一道暗芒閃過:
“黑冰臺在桑海經(jīng)營二十年,連儒家有幾條密道都清楚。”
殿外突然雷聲轟鳴,暴雨傾盆而下。
雨幕中隱約傳來宮檐鐵馬叮當(dāng),如刀劍相擊。
贏子夜凝視令牌片刻,忽的輕笑:
“兒臣倒是忘了,當(dāng)年父皇滅楚時,黑冰臺不過區(qū)區(qū)一支影子小隊,卻能一夜之間斬斷郢都十六處糧脈,連楚王最后一條退路都沒能踏上。”
他說著,將令牌收入懷中,玄色衣袖翻卷如云。
始皇帝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
他轉(zhuǎn)身望向暴雨中的咸陽城,帝袍上的金線暗紋在閃電照耀下如活物游動:
“記住,噬牙獄最底層的東西……”
話音漸低,湮沒在一聲震耳驚雷中!
贏子夜躬身退下時,瞥見父皇指尖凝聚的一縷黑氣。
那是比黑冰臺令牌更令人膽寒的殺意!!!
宮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將滿室龍威與血腥氣盡數(shù)封鎖。
暴雨打在他臉上。
卻澆不滅…懷中令牌傳來的刺骨寒意。
……
十八公子府。
密室中。
青銅燈盞的火光將胡亥稚嫩的臉龐映照得陰晴不定。
他跪坐在案前,手中竹簡攤開著《秦律·謀逆篇》,可那雙本該天真的眸子里,卻翻涌著比墨汁還要濃稠的黑暗。
“嘩啦——”
竹簡被突然合上,在寂靜的室內(nèi)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胡亥歪著頭,指尖輕輕劃過簡牘上“夷三族”三個刺目的大字,嘴角勾起一抹甜膩的笑意:
“老師,你說六哥去桑海…真的只是為了那些酸儒嗎?”
陰影中的趙高緩緩現(xiàn)身,蒼白的面容在燭火下如同鬼魅。
他袖中滑出一卷絹布,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羅網(wǎng)密探送來的消息:
“據(jù)報,墨家余孽近日頻繁出入小圣賢莊。”
“而噬牙獄的守軍……已經(jīng)換了三批。”
“噬牙獄?”
胡亥突然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如孩童,卻讓室內(nèi)的溫度驟降:
“那里不是關(guān)著些……有趣的老朋友嗎?”
他隨手拿起案上的一枚青銅蜘蛛,指尖輕輕一按,蜘蛛腹部頓時彈出三根泛著藍(lán)芒的細(xì)針。
趙高眼皮微跳:
“公子的意思是……”
“我在想啊……”
胡亥忽然湊近,燭火將他放大的瞳孔映照得如同深淵:
“要是噬牙獄的那些東西跑出來,六哥會不會……”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又天真地眨眨眼:
“就像昨夜那些羅網(wǎng)的廢物一樣?”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胡亥袖中滑出的瓷瓶。
與孟琰、衛(wèi)桀此前服下的鳩羽之毒一模一樣。
趙高額角滲出冷汗,他太清楚這位主子看似隨意的每一句話背后,都藏著怎樣的血腥。
“老奴這就去安排。”
趙高躬身退下時,瞥見胡亥正用銀針蘸著酒水,在案幾上畫出一個詭異的圖案——
那是噬牙獄的布局圖。
暴雨拍打著窗欞,胡亥哼著童謠將銀針一根根插在圖案的關(guān)鍵位置。
當(dāng)最后一根針沒入“休門”方位時,他突然歪頭問道:
“要是父皇知道…他最疼愛的六兒子死在桑海……”
甜膩的嗓音突然轉(zhuǎn)冷:
“會不會氣得舊疾復(fù)發(fā)呢?”
銅燈爆出一個燈花,映得胡亥半邊臉隱在陰影中。
他輕輕推倒代表贏子夜的玉雕小人,看著它滾落案幾,在青磚上摔得粉碎!
……
扶蘇府。
書房內(nèi),青銅鶴燈吐著幽幽火光。
年輕的公子負(fù)手立于窗前,素白深衣被夜風(fēng)輕輕拂動,腰間玉佩紋絲未動。
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連佩玉都要束得端正。
“公子,淳于先生到了。”
侍從輕聲通傳,扶蘇轉(zhuǎn)身時,眉宇間那抹憂色還未散去。
淳于越拄著鳩杖緩步入內(nèi),雪白須發(fā)在燈下泛著銀光,正要行禮,卻被扶蘇一把扶住。
“老師不必多禮。”
扶蘇聲音溫潤,卻帶著少有的凝重,
“今日請老師來,是想問……”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竹簡。
“小圣賢莊近來,可曾與墨家之人有過往來?”
淳于越手杖“咚”地杵地!
“公子何出此言?我儒家弟子……”
“老師。”
扶蘇突然打斷,這是極少有的舉動。
他取出一卷密報,卻沒有展開,
“六弟明日就要啟程去桑海,若儒家真與墨家有瓜葛,那到時候…”
話到此處,他深吸一口氣,
“便是我…也保不住小圣賢莊。”
窗外一陣風(fēng)過,吹得燈焰劇烈搖晃。
淳于越蒼老的面容在明暗間變幻,他忽然想起前日伏念密信中提到的“那些人”。
竹簡在手中“咔”地輕響,竟被捏出一道裂痕。
“老朽以性命擔(dān)保!”
淳于越突然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
“自機關(guān)城一役后,儒家再未……”
扶蘇俯身扶起老儒生,觸手處只覺對方衣袖冰涼。
竟是已被冷汗浸透!!
他心中一軟,語氣緩和下來,
“老師可知,昨夜六弟一劍…是什么境界?”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zhuǎn)而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
“將此物交給伏念先生,就說……是本公子的心意。”
玉佩上刻著“慎獨”二字,邊緣卻有一道新鮮的裂痕。
那是昨夜贏子夜劍氣沖霄時,從扶蘇腰間震落的。
淳于越雙手接過玉佩,忽覺重若千鈞!!
他抬頭時,正見扶蘇望向窗外的側(cè)臉。
月光為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公子鍍上一層銀輝,卻照不亮他眼底那抹深沉的憂慮。
“公子在怕什么?”
老儒生忍不住問道。
扶蘇指尖輕撫窗欞,那里有道細(xì)如發(fā)絲的劍痕。
是昨夜咸陽城飛濺的碎石所留。
他忽然想起兒時那個總躲在角落的六弟,如今竟已…成了如此氣候。
“怕?”
扶蘇苦笑搖頭,
“本公子是怕老師……不知何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