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渭水之東,紫光穿云。
麒麟殿前,寒氣未散。
殿門大開,鐘鼓齊鳴。
百官魚貫入朝,玉佩鏗然。
然而今日,不同以往。
六公子府連日來風聲鶴唳,朝中早已傳遍“贏子夜私造文字,私撰科令,私編士子”的密言謠語。
畢竟,緊盯著贏子夜的人,實在太多。
消息外傳并不意外。
而氏族中人則趨前貼耳低語,議論聲如蟻啃銅鐘,低沉卻密集。
滿是“忤逆”“謀大不軌”的字眼。
隴西孟氏的家主最為高調,一襲黑袍,滿面肅殺。
衛、尉等家也紛紛隨聲附和,或使眼色,或召舊黨,不動聲色間,宛若網已成陣,鋒芒直指一人。
便在這風雨欲來之際……
殿門之外,一道青袍人影緩步而至。
那是贏子夜!
他獨行玉階,未帶天子劍,亦無隨從。
手中卻抱著一摞雪白冊頁,步履從容,眼神清明。
日光灑在他肩頭,烘得那一襲袍角如墨潑金邊,灼灼生輝!
“來了?!?/p>
氏族席間,有人握緊了袖中拳頭,有人已暗遣心腹隨時參奏攻訐。
然而贏子夜仿佛未覺萬鈞壓力,踏入麒麟殿時,甚至輕輕一笑。
“奏對?!?/p>
宣官唱聲剛起,他已緩步上前,衣袍無聲,抱中書冊輕輕一轉。
那是擊碎沉寂的雪白?。。?/p>
百官伸頸張望,只見那書冊輕薄如羽,在殿中燭火映照下竟泛著玉石般的光澤。
“父皇,兒臣有寶物獻上。”
始皇帝面露好奇之色,接過書冊,玄色龍袖拂過紙頁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剎那,冕旒下的那雙眸,驟然收縮!
這觸感竟比絲綢更柔滑?。?/p>
隨手翻開,墨香撲面,《商君書》的字跡清晰如刀刻。
“彩?。?!”
始皇帝突然拍案,聲震殿宇。
“傳閱百官!”
當書冊傳到馮去疾手中時,這位老臣的手指都在發抖:
“這……這比竹簡輕便百倍!”
他顫巍巍地撫過紙面。
“老臣眼花,這般小字竟也看得真切……”
淳于越接過時險些失手,儒冠下的眼睛瞪得滾圓:
“《論語》全篇……這一冊就能囊括?”
他猛地抬頭看向贏子夜,素來倨傲的臉上首次露出駭然??!
扶蘇則捧著一本《詩經》怔怔出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紙緣。
忽然!
一片薄如蟬翼的紙頁飄落。
他俯身去拾,卻發現那紙上竟還印著細密注解——
這在竹簡時代根本不可想象?。。?/p>
“六弟……”
扶蘇喃喃自語,卻見贏子夜正似笑非笑地望向氏族席位。
隴西孟氏家主的臉色已經鐵青。
他死死盯著手中《韓非子》,突然意識到這雪白紙頁比刀劍更可怕!
若這等技藝流傳開來,世家壟斷典籍的優勢將蕩然無存!!
“陛下!”
緊接著,李斯就像提前商量好一般,突然出列高呼。
“此物當廣傳天下,使我大秦文教昌明!”
始皇帝大笑,目光卻掃過面色慘白的氏族眾人:
“子夜,此物何名?”
“回父皇,此乃‘紙’?!?/p>
贏子夜拱手,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冷笑。
“兒臣已命工匠日夜趕制,不日便可……”
“轟隆!”
殿外突然驚雷炸響,震得梁柱微顫!
氏族席位上,數個酒樽同時翻倒,瓊漿在案幾上蜿蜒如血。
隴西孟氏家主放下手中《韓非子》,那紙張仿佛萬鈞。
他緩緩轉頭,看向朝下那個仍在拱手而立的年輕人。
贏子夜站在群臣中央,仿佛與滿殿光火風雷無關,只低眉微笑,如沐春風。
那笑意卻像釘子,冷冷釘入他心頭。
“此子心機之深…非但要斷我等藏書之利,恐還將矛頭指向天下學權?!?/p>
他終于意識到:
今日這“獻寶”不過是一枚石子。
真正的巨浪,尚在后頭。
……
就在這時。
贏子夜不經意的看了眼群臣首側的李斯。
李斯立馬會意,緩步出列,手中竹簡展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殿內霎時安靜,只聽得紙頁翻動的沙沙聲。
“臣請奏,設科舉取士!”
李斯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凡我大秦子民,不論出身,皆可應試。”
“咔嚓”一聲,隴西孟氏家主的玉笏板生生折斷。
他額角青筋暴起,卻不敢在始皇帝面前發作。
“縣試、郡試、殿試三級?!?/p>
李斯繼續道,每說一句,氏族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以《秦律》《商君書》為基,兼考算術、策論……”
“荒謬!”
衛氏族長終于按捺不住,猛地站起。
“寒門賤子也配與世家同列?”
始皇帝一個眼神,衛氏族長立刻噤聲跪倒。
李斯卻不緊不慢繼續道:“取中者,按品授官。三年一試,優勝劣汰?!?/p>
孟氏族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中絹帕染上猩紅!
他死死盯著那摞雪白的考卷樣本,仿佛看到家族百年基業正在崩塌——
若真讓寒門子弟通過科舉入仕,誰還會巴結他們這些世家?!
“陛下!”
尉氏族長跪行出列,聲音發顫。
“此制……此制恐動搖國本?。 ?/p>
贏子夜忽然輕笑出聲:“尉大人是怕動搖你家根本吧?”
他隨手翻開一頁考卷。
“還是說……尉氏子弟連與農夫之子同場較藝的勇氣都沒有?”
這句話像刀子般扎進氏族心口。
尉氏族長雙眼赤紅,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將來會有多少寒門士子捧著這些輕便的書冊,一步步蠶食世家特權。
空氣驟然凝固。
孟鄴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玉笏“啪”地砸在地上,碎成幾段。
“陛下!”
他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周禮有云,尊卑有序!若讓販夫走卒與世家同列,豈不亂了祖宗法度?!”
尉林緊接著出列,衣袍呼呼作響。
“老臣長子曾戰死函谷關,次子殘于邯鄲城!”
“如今陛下要廢軍功世襲,豈不讓將士們寒心?!”
說著竟老淚縱橫,撲通跪地!!
南陽趙氏的族長更是一把扯開衣襟,露出胸前猙獰箭傷。
“臣這一箭是為大秦挨的!難道子孫連個蔭庇都討不得?!”
殿中嘩然。
贏子夜冷眼旁觀,注意到淳于越等儒臣竟反常地沉默。
這些平日最重禮法的老頑固,此刻卻眼觀鼻鼻觀心。
“兒臣以為……”
扶蘇突然出聲,溫潤的嗓音如清泉流過。
“科舉取士,正合圣人‘有教無類’之訓?!?/p>
他看向氏族眾人的眼神帶著憐憫。
“寒門亦有英才……”
“長公子!”
衛氏族長衛錚厲聲打斷!
“您可知邊關將士為何效死?就為子孫能得個出身!若連這點想頭都斷了……”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尖抵住自己咽喉。
“老臣今日便血濺麒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