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貴今的尸體躺進黑漆棺材,他身強體壯,死亡絲毫沒有削弱他的強壯,相反入殮時,幾個大漢搬著頭腳抬著他,很沉,當然死人這個時候通常是不安分的,他們會賴著不走,在搬動他的軀體時,重得像個大石頭。
案子還沒破,實際上更多的村民希望這個案子不要破,這里解放前鬧土匪,時不時就有個死人,有的是當眾殺死的,有的偷偷殺死后半夜丟在山坡上的,那些都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什么人來破案子,死個人都成了一個案子,那還得了,死了就死了,做鬼比做人更加的快活,至少雞靜嶺是這樣,雞靜嶺的鬼們有那么多去處,那么多東西供它們玩耍。
周三垛入殮,是郝全釘的棺材釘子。
一般釘棺材的釘子有七根,有北斗七星之意,預示后人人丁興旺。
這周貴今一死,周家就絕了,前輩缺德太過,這是報應。
所以郝全暗暗地在棺材蓋上用木鉆打了十三個眼,它要釘十三個釘子。
這件事情,雞靜嶺的人不一定在意,再說就是看出來了,這個周貴今,他三代如此缺德,這樣做也是順乎民意。
蓋棺人需要滿面猙獰,郝全深吸一口氣,抓一把棺材釘叼在嘴中。
將一個棺材釘插入事先鉆好的孔洞里,然后掄起錘子“呯呯呯呯”地敲起來。
按風俗,這錘子最多不能超過三下,一下驚神,兩下驚人,三下驚鬼。
敲擊時整個棺材里都發出沉悶的響聲。
棺材像個肚子,活著的時候,人肚子里有聲音,會放一個屁讓那聲音出來,現在將聲音送進棺材里,它不能像屁一樣的放出來,就要帶著這聲音一直在陰間回蕩。
通常此時,家人要呼天搶地,哭喪的聲音要蓋過錘擊聲音。
可周家成了絕戶,無一人來哭喪。
村里的二嬸被安排哭喪,為此給二嬸發了紅包。
八人抬的棺材上山了,有人在前面拋灑紙錢。
“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黃榆樹立刻上前糾正:把苦命兩個字去掉。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抬棺人都要領受紅包,黃榆樹將紅包一一塞進他們的腰包里。
大家將手伸進口袋,捏一捏紅包的厚度。
“貴今今日肯定要作弄我們。”
“怎么作弄我們也能將他日弄上山。”
死了尸體更重。
死人身上有許多陰氣,就像天陰,我們大活人也會覺得頭重屁股重,何況死人,有的死人陰氣重到你根本抱不動那個尸體。
人死后變重了還是輕了,這是個古老話題。
按說驗證這個問題,將尸體抬上大秤秤一秤立馬就有結論,但怎么可能將尸體上大秤稱重量?
人們喜歡議論這樣的話題,是因為這個話題牽動著人死后的種種陰陽變化和生死賬簿,比如陰氣,陰氣的形狀與重量,陰氣進入棺材后的種種可能。
做鬼后身子肯定變輕了,輕到做鬼后身子像風一樣的飄散,鬼走路沒有腳步聲,甚至可以在水上走,飄飛在空中,也就是說,不僅會變輕,而且越來越輕。
你的血肉全部清空,只剩下一個殼兒,這就又延伸到做鬼與做人哪個更自在,做鬼多好啊,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想上哪兒上哪兒,可這一身的血肉沒了,哪怕是身輕如燕也不行啊,人們說不上這一身血肉的好,可要是沒了它們,那有多可怕啊。
鬼壓人是鬼在失去肉身前最后一次掙扎和逞威,是最后一次對這個肉身發揮作用,正因為如此,山來山對,土來土擋,這大活人的這一身血肉,今日一定要發揮到極致處,所以抬杠一上肩膀,全身的血就要沸騰起來,這是給鬼看的,你作法作妖,能作得過這八仙漢子。
棺材向山坡上抬去,這時候正是棺材里的死鬼作法作妖的時候,它要賴著不走,它要興風作浪,所以八人抬的棺材有時就像上坡時被鬼牽拉的火車,突然熄火停下。
這時就要倒車,來一個小沖鋒。
抬棺人今日一身新衣裳,一手扶杠,一手叉腰,威風凜凜,不能等到死鬼發難時再耍威風。
果然過第一個坡時就出情況了。
“不行,不行。”
左側的一個抬棺人喊了一聲,棺材的重量向他這個方向壓了過來,顯然他突然承擔了比別人多得多的重量,這是一種偷襲,并且用了攻其不備的計策。
好在事先就有充足的準備,八個抬棺人身邊還緊貼著一個漢子,他們隨時對身邊的抬棺人提供保護支援,甚至在必要時加以接管。
迅速有人托住,在這個方向撐上一把力。
“貴今,貴今,不鬧了,上山了。”黃榆樹說。
“山上好啊,山上有金子啊。”
“松本先生說了:要西,大大的好!”
“山上好啊,山上有花姑娘啊。”
“松本先生說了:要西,大大的好!”
這是事先編纂的導引詞,在周貴今作法作妖時由專人念唱。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二嬸又嚎出兩嗓子。
“貴今是等他的狗呢。”
“該死的麻爺,你那張嘴什么時候不這樣好吃啊。”
“不是的,貴今是等著破案,等著殺人犯被槍斃再上山。”一個抬棺人嘀咕了一句。
黃榆樹上前狠狠踹他一腳。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這時就要倒車了,然后再鼓足勁頭,來一個小沖鋒。
抬棺人成了一個整體,他們像火車那樣倒車,這種后撤是危險的,這是一個八個人捆綁成的整體,前進時步伐整齊,倒退時八個人腳不能有一絲兒紊亂,做到這一點是很難的,一不小心棺材就要倒下來。
千萬不能倒下來,抬棺途中如果棺材倒下來,對死人是大不敬的。
當然資深的抬棺人,他們都有充分的經驗。后退時,默念著一二一二的節奏,力量放到第二步的腳跟處,無論遭受哪個方向鬼的偷襲,腰桿挺直,莊戶人從來不缺腰部的力量,腰部和腳后跟的響應,就能應對一切變故。
但今日的抬棺人出了問題。
只聽“轟”的一聲,棺材突然倒了下來。
黃榆樹觀察棺材頂部,發現上面有許多敲擊留下的痕跡,那是釘棺材釘時留下的。
他問郝全:“釘棺材釘子一共敲了幾下?”
郝全不言。
有人回答:“這個誰還記得,反正把釘子釘進去就行了唄。”
黃榆樹沉思片刻,說道:“封棺不過三下,敲過三次之后,無論釘子是否釘牢,都不能再敲。因為第一下已經驚動了神靈,第二下驚動了世人,第三下則可能驚動了鬼魂。
神靈和世人自然不會爭奪棺材,但鬼魂就不同了,尤其是棺材中還有新鮮的尸體。鬼魂被驚動后,在棺材尚有縫隙時會鉆進去搶奪尸體,他們認為只要能重新進入尸體,就能復活。”
這棺材抬不出去的原因,肯定是因為敲的次數太多,驚動了太多的鬼魂,他們進入棺材搶奪尸體,棺材封緊后,鬼魂出不來,在里面作祟,導致棺材無法抬出。
這種情況該如何破解呢?
有人說:“要破解,只有開棺,放走里面的鬼魂。”
中途開棺,肯定是不吉利的,但也不能一直把棺材停在這里。
黃榆樹考慮良久后,還是同意開棺。
郝全用羊角錘撬下一顆顆棺材釘子,屏住呼吸,猛地推開棺材蓋子,一股陰風襲來,寒意瞬間傳遍大家全身。
黃榆樹立刻喊道:“都別踮腳,有人喊你們也別回答。”
他本以為只有一兩個鬼魂,沒想到里面竟然有十來個。
這么多鬼魂如果不能立刻解決,肯定會禍害這里的活人。
活人一旦踮腳,鬼魂就會趁機把腳尖塞進活人腳后跟里,再一口氣吹滅活人頭上的三把火,活人就會死去。
死人這時會喊人的名字,如果答應了,魂就會被喊出去,鬼魂會趁機占據人的身體。
這時陰風陣陣,雖然人們看不見鬼魂,但恐懼感油然而生。
眾人按照黃榆樹的指示,沒有人回答鬼魂的呼喚,也沒有人踮腳。
黃榆樹施展道法,鎮住了鬼魂。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松了口氣說:“好了,現在沒事了。”
人們立刻議論起來,有人說剛才感覺有鬼在看他,有人說剛才有鬼在喊他。
隨后讓郝全再次封上棺材,每顆釘子敲三下,之后就不再敲了。
敲完后,抬著棺材再次嘗試抬出去,這一次棺材終于能被抬起來了。
“我那苦命的兒啊。”二嬸猛然覺得哭錯了,連忙哭道:“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黃榆樹大手一揮,大家“哦嗬嗬嗬”一陣喊,這叫“吶棺材”,是抬棺上山的沖鋒號,既是鼓勁,也是協調腳步,因為要有一個沖鋒,這個時候人與鬼斗,要壓壞鬼的伎倆,起到東風壓倒西風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