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挖了高懷德的墳,周三垛才想起一件事情。
我爹的墳?zāi)兀?/p>
爹爹當(dāng)年是讓黃二虎子一槍崩了,在村里周三垛與黃二虎子照面,他們彼此不加理睬。
“黃二虎子,我爹爹尸體呢?”
“你爹尸體,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上哪里去討你爹尸體?”
“黃二虎子,我爹是你打死的,他是死在討月寺的,你后來在討月寺做了主持,這尸體一定是你處理的?!?/p>
“不錯,你爹的尸體我丟進(jìn)牛歡洞了,你可以去找。”
他是巡山員,牛歡洞不止進(jìn)去過一次,卻從來沒見過那里有尸骨。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
“爹。”周三垛咧開大嘴哭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哭爹,爹死的時候他還小,要不是高懷德死在面前,尤其是高懷德的魂兒找他,他是想不到爹爹的。
這么些年,爹爹的魂兒為什么不找他?為什么不帶他去將尸骨收拾起來,挖一個墳埋了。
周三垛來到云條山,云條山的形影那樣的堅挺真實,它永遠(yuǎn)活著,它生出那么多的樹和水,那么多的石頭和響雷,那些東西永遠(yuǎn)活著,它們變不成鬼,人若變不成鬼該有多好,就像這云條山,這些馬兒刀兒一樣的石頭,這些男人女人一樣的竹樹,它們不眠不夜,它們成不了鬼。
周三跺來到牛歡洞,入得洞里,里面陰森森的,突然在石縫雜草間撿到一枚銅錢。
銅錢的邊上仿佛沾著血,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帶著一股腥臭味,難道是父親隨身攜帶的搶掠的收獲。
唉,銅錢沒丟,尸骨卻丟得沒了人影,原來這一身骨頭比銅錢遭惦記。
此時這枚銅錢像個護(hù)身符,周三垛把銅錢揣進(jìn)懷里。
人之所以死后變鬼,是因為這骨頭一不小心就要散架,成為狗狼的玩俱。
狗狼們是需要玩俱的,于是它們拆開人的骨頭,找一個地方藏起來,慢慢地玩,牙咬舌頭舔,它們這是用人骨練習(xí)牙口。
狗狼的好牙口是用死人骨頭練習(xí)出來的。
所以,人死后一定要入棺,要起墳,要戴墳帽子,這樣才能讓一堆骨頭不遭狼叼狗欺。
“爹爹。”他大叫一聲,聲音在牛歡洞里回響,然后無影無息。
爹爹不在這里了,爹爹的魂兒不在這里了,否則一定會答應(yīng),即使不答應(yīng),也應(yīng)該變成一只鳥從洞的深處飛出來,變一個影子從他身邊閃過。
牛歡洞里靜悄悄的,而此時整個云條山,整個山林都在喧騰呼嚷,風(fēng)像他這樣呼叫著,風(fēng)在喊樹,喊石頭,喊鳥雀兒,喊鬼,風(fēng)叫它們爹爹,而立刻就有回應(yīng),整個山林在答應(yīng)著。
風(fēng)是故意氣他,學(xué)他的樣子,變著法兒戲耍著他。
可能風(fēng)能找到爹爹的骨頭,因為風(fēng)能吹到這山上的任何角落,任你藏得多高多深,風(fēng)一個小飛旋就湊過來。
那時風(fēng)有眼睛,嘴巴,耳朵,風(fēng)像人一樣,像鬼一樣,人鬼不能做的事情它都能做。
風(fēng),這是要我叫他爹爹,可你若能幫我找到爹爹尸骨,讓我叫你爺爺都行。
周三垛狠狠踢了一塊石頭,石頭飛滾下山。難道你也是一塊尸骨,你也做過土匪,也是讓人丟在這里,可你不爛不壞,你呆在這里好幾百年了吧。
夜幕降臨得很快。
周三垛躺在炕上,聽著屋外呼嘯的風(fēng)聲。風(fēng)里似乎夾雜著哭聲,忽遠(yuǎn)忽近。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天下起了雨。
身體突然感到輕飄飄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重量。
雨淅淅瀝瀝地打在他的身上——不,是穿過他的身體。
“這是......鬼魂?難道我已經(jīng)做了鬼?“周三垛喃喃自語,聲音在雨夜中顯得格外空洞。
雨越下越大。
他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看著路上的來來往往。
就在這里候著,豬羊、麻雀還有鬼魂都會從這里過去。
要是爹爹的魂兒過來,我就放一根針線,纏上他的腳,任他朝前走。
一直放著那根線,任這根線穿過山林水澤,看看線的終點。
我是巡山員,順著這根線的方向,就能找到爹爹最后的落腳處。爹爹缺一個大棺材,缺一頂大墳帽子,還缺一個盒子炮。
馬上就要動手做盒子炮,用木頭做,就像良貴做的假手表,對,還要做一個假手表,這樣就能讓爹爹在陰間還是當(dāng)年土匪的模樣。
你瞧那高懷德,做鬼之后,手被反綁著,可那講話聲音,還是當(dāng)年的高懷德,那樣的橫,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樣子
突然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他猛地抬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影站在對面。
他低著頭,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但他能感覺到那人在看他。
他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他的眼睛是全黑的,沒有眼白,就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他想逃,但那股無形的力量將他牢牢禁錮在原地。
黑衣人佝僂著腰,徑直向他走來,雨水穿過他的身體,和自己一樣。
“三垛?!昂谝氯司谷荒芙谐鏊拿帧?/p>
“三垛,你隨我來?!?/p>
突然感覺身體變得輕盈,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
這時黑衣人竟然領(lǐng)他進(jìn)了牛歡洞。
洞里的空氣粘稠得像膠水,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阻力。石壁上滲出液體,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綠光。
周三垛的腳步聲在洞里回蕩,像是有無數(shù)個腳步聲重疊在一起。
越往里走,腥臭味越重。周三垛捂住口鼻,卻擋不住那股味道往鼻子里鉆。
惡臭撲面而來,面前一具腐爛的尸體,高高的肚子鼓起,中間一個洞,蛆蟲在洞口爬進(jìn)爬出。
就像穿的布鞋,腳底會破一個洞,一腳的臭氣會從那洞里冒出來,肚子是最容易破洞的地方,肚子破開一個洞,一肚子臭氣冒出來。
周三垛突然想起與良貴的比賽,吃下兩木盆的飯,當(dāng)時肚子就是這樣的鼓,這是良貴的尸體嗎?這是被那盆飯撐破了肚皮嗎?
“看到了嗎?“黑衣人就站在身后。
“為什么會這樣?“他顫抖著問。
“因為有人不想讓我們安息?!昂谝氯苏f。
“我們?”他突然明白黑衣人是誰。
“爹爹?!?/p>
爹爹的肚子怎么會像良貴的肚子,哦我想起來了,是讓黃二虎子打的,一槍打出一個洞,蛆蟲從洞里鉆了進(jìn)去,肚子撐起來,撐成一面鼓。
他終于醒來,這個黑衣人就是爹爹,爹爹失去尸骨,做鬼也不能聚攏人形,所以用一件黑衣服遮蔽著并不成形的身體。
那個佝僂著腰,幾乎沒有人形的黑影,哪有半點當(dāng)年土匪頭子的樣子,想到這里周三垛立刻痛哭失聲。
爹爹是在提醒他,引導(dǎo)他去牛歡洞,在那里去找爹爹的尸骨。
就在這時,周三垛醒了。
他渾身冷汗,枕頭都濕透了。
窗外天還沒亮,風(fēng)還在哭嚎。
他伸手去摸懷里的銅錢,卻發(fā)現(xiàn)銅錢不見了。
借著月光,他看到銅錢正躺在枕邊,上面沾著新鮮的血跡。
只有夜間進(jìn)牛歡洞才能與爹爹見面,那個時候爹爹一定會告訴他尸骨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