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高鎮(zhèn)長是被押到云條山凹里正法的。那天大家早早等在村口。
一輛大卡車開到村口,車上站著穿白制服的公安和背著長槍的民兵。
高鎮(zhèn)長高懷德被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木牌,上面有幾個字,只是雞靜嶺村民是不需要看這些字的,因為他們太了解高鎮(zhèn)長了。
“B養(yǎng)的,你也有今天。”周三垛朝路過的高懷德吐了口水。
他想起自己的被吊被打。
“打倒惡霸高懷德!”他帶頭高呼著口號。
周三垛就想起仙兒,仙兒到哪里去了呢?她不會也遭槍斃吧。
肯定不會,她若被槍斃,應(yīng)該是和高懷德一起五花大綁押赴刑場地。
那樣倒美的高懷德,死了還有一個如仙的美人兒陪著。
于是周三垛就想一個問題。
高懷德死后是不是就地埋葬,要就地埋葬就好了,他是巡山員,自然也就巡著雞靜嶺的每一座墳,他能辨別出每一個墳的來由,清明的時候就一定能夠看到仙兒上墳的身影。
或許仙兒不敢在清明節(jié)過來,畢竟這是個惡霸,死有余辜,那就可能夜里偷偷摸摸來,那樣更好,那樣就不需要偷看,直接拉到樹叢中,就像龜田小隊長那樣解決問題。
想到這里周三垛美滋滋的。
村民都被擋在山口中,不準接近刑場,而周三垛是巡山員,平時擔(dān)負村莊的治安職責(zé),所以今天配合政府維持秩序,他就可以來到刑場上看著高懷德挨槍子。
高懷德卻也是條漢子,押赴刑場后臉上并沒有現(xiàn)出驚慌的表情。
他被押到一片草地間跪了下來。
一個拿盒子炮的公安來到他的面前,不急于放槍,而是和上來的一名干部耳語著什么。
那槍口離高懷德的后腦勺一寸見方的距離,只是那槍遲遲不響,反而他們講話聲音越來越大。
此時云和鳥都沉寂下來,這云條山每分每秒都不消停,山雀羅唣,林草交響,就連昂然屹立的石頭也呼呼亂鳴。
大家都想聽到那個聲音,這聲音一定干凈利落,拖起長長的尾音,會繞著云條山腰走三圈。
那聲音將一個人變成一個鬼。
或人是這樣變成鬼的,一夢未起,無聲無息地變鬼;或遭遇刀斧,手起刀落,人頭飛滾,鮮血噴濺中變鬼。
而今日高懷德,是有一個長長尖利的聲音拽著他的魂兒在云條山腰繞三圈變鬼。
于是人們駐足而立,槍響之后,一定能夠看到高懷德的魂兒,被拖拽著,像個影子,像陣風(fēng)快速地繞圈子,到那個時候,那魂兒一定會在眼前晃動飛舞,大伙都想看看鬼在空中盤旋飛舞的樣子。
這時周三垛忽然覺得,或許爹爹的那種死是最好的方式,否則今天跪在這里的就不單單是高懷德,爹爹殺的人不比高懷德少。
正在想時,“呯”的一聲,高懷德應(yīng)聲倒下,子彈是從后腦勺打進去的,高懷德側(cè)聲倒地,血“嘩啦啦”地流,很遠的地方都能夠聽到流水一樣的聲音。
這云條山是仙山,夏日若在山中口渴,用一塊小石頭去敲一塊大石頭,突然就聽“嘩”的一聲,就有清水從石頭里流出,將嘴伸過去,對著石頭狂喝一通,那種山泉的甘甜會沁入心脾。
這腦門里流淌出來的東西,聲音竟和從那些石頭里流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
槍斃原來就是石頭碰石頭,并產(chǎn)生一種流水的聲音。
當然這是近處觀瞧的結(jié)果,遠處守候的村民,終于聽到那一聲清脆的槍響,果然看到一個魂兒,那魂兒長長的,已經(jīng)沒了人形,像一塊破布一樣的云彩。
天上的云彩很少像破布一樣,當然云彩也會遇上鬼,讓鬼拽著跑,那個時候,云彩就會像破布一樣。
原來高懷德的魂兒拖拽著一塊云彩跑,云彩和他的魂兒都成了一塊破抹布,仿佛要用這塊破抹布擦洗天空,于是大家想到掃地抹桌子的樣子。
“***高懷德,他這是討我們的好呢,想把我們這片天空擦洗一遍,只是做了一輩子土匪,這回做了破抹布。 ”
周三垛想起父親,子彈是從肚子里打進去的,當時倒地后還沒有死,是不是也這樣傳出”嘩啦啦”的流水聲,父親中槍后倒在地上打滾,地上應(yīng)該全是血。
父親死的地兒好,是在討月寺里,那里是佛祖重地,香燈燭火,如今高懷德死在荒山野嶺,到了夜間這里遍地是鬼。
“嘩啦啦”那流水聲音還在持續(xù)。
“就地掩埋。”剛剛放槍的公安喊了一聲,一行公家人轉(zhuǎn)身離去。
立刻放進幾個雞靜嶺的村民,拿著鐵鍬就地挖坑。
對于這樣的惡霸自然不能棺材伺候,找來一卷草席裹了,就勢滾著滾進了墳坑里。
周三垛看到滾進坑里的高懷德面部朝下,手還被反綁著。
本來應(yīng)該給他松綁,但沒有人發(fā)話指派,也就沒有人多此一舉。
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高懷德的尸體已經(jīng)全身是血,人們不愿意手上沾上死人的血,所以如果沒人發(fā)話,肯定不會有人主動上前做這件事情。
周三垛立在一邊想了許久,要不要給他松綁?
這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但那一次高懷德吊打他,打得太狠,差點將他打死,就沖這一點也不給你松綁,讓你做鬼也是反綁著手。
再說還想著仙兒那茬子事,萬一自己運氣好,將仙兒搞到手,那做了鬼的高懷德肯定要過來搗蛋,讓你反捆著手,看你怎樣來搗蛋?
當然周三垛也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高懷德松綁,運動隊在給他定成份時,差點因為參加高懷德的自衛(wèi)隊定成壞分子。
幸虧看了仙兒洗澡,吃那一頓打,真的不冤。
此前,聽著高懷德被抓,為見仙兒周三垛就來過鎮(zhèn)上,來到高懷德的宅前,這里已經(jīng)充公,家眷也都驅(qū)散。
他打聽仙兒去的地方。
有人說仙兒去了天津,快解放時高懷德就聽到風(fēng)聲,準備帶著仙兒一塊兒去天津躲避,可仙兒偷偷溜了,仙兒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對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受到娘家接應(yīng),早早離開這里,如今下落不明。
周三垛悵然若失。
自然他這樣的人配不上那樣的女人,像仙女一樣,吃不得你燒的飯,上不得你睡的床,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她要落到我的手里,一切還能由她?